这全不似张玄当初在许都见过的曹操麾下,似荀彧、刘晔这些谋士从来不说这种虚言,陈述利弊鞭辟入里,洞见人心入木三分,时局如何更是了如指掌。曹操务实,刘表务虚,高下只在这手下言语中便可看出端倪。
张玄看向刘表和蒯良,只见刘表面带笑容,似乎十分满意,而蒯良则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众人议论了一个多时辰,再无多少新意,反而陷入了各说各话的局面,蒯良这才看准时机起身说道:“诸位高论,各有其理,暂且告一段落。今日既然得蒙太初先生赏光,不知先生可有意对方才诸位发言点评一二?”说罢看向张玄。
张玄却不着急,转头看向刘表。刘表点头应允后,才起身说道:“在下方才听各位先生论道,实在大开眼界,只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子柔先生指教。”
蒯良说道:“先生请问。”
张玄道:“建安四年,袁本初传檄天下时,想必诸位在此也有论道吧?”
蒯良道:“那是自然。”
张玄又问:“既然如此,其时在座诸位先生,可有谁人猜到了这袁本初会败于曹操之手?”
举座顿时鸦雀无声,刘表脸色亦为之一变,蒯良心中好奇,这太初先生之前明明谨慎小心,说话时及其注意分寸,怎么今日却突然问出这样让所有人难堪的问题。但他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只恭敬答道:“当时确实有些人明言袁本初智谋勇略不是曹操对手。故而向主公进言,应当依附曹操,声讨袁绍。”
张玄说道:“其时亦应有不少人认为,袁本初势大兵强,应可获胜吧?”
蒯良道:“确实如此,不知先生缘何有此问?”
张玄道:“我知道在座诸位都是饱学之士,不过诸位只怕至今还不知景升大人安排诸位坐而论道有何用意。”
众人都看着张玄,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玄笑道:“无论曹操或是袁绍,都乃当世豪杰,胜败也并非早有定数,可为何有人看出袁绍将败,有人又看出曹操可胜?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诸位关切之处各有不同,便如今日言及天下今后走势,也各有其理。然而谁也不敢断言,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
张玄说道这里,转向刘表一拜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圣人所独见,众人焉知其极。我等职责,并非议论以较短长,而是请大人兼听则明,至于谁人说的更有道理,想必大人心中自有论断。”
座上许多人听他这么说,都心中不服。正在此时,有人站起来说道:“先生这样说,难道当初认为袁绍将败的人都错了吗?倘若当时主公可听取他们的意见,岂不是省却了许多如今的麻烦?”
张玄回身看去,说话的人和自己年龄相仿,却长得身材短小,相貌黝黑,他身居末席,十分不显眼。
张玄笑道:“敢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说道:“在下王粲,字仲宣。”脸上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张玄心道,原来这位便是王粲了,本以为这人才学也只是在辞赋之上有些造诣,却看不出他有这样的胆识,竟敢说出这样触犯刘表忌讳的话来。不觉对他生出一丝好感。于是礼貌说道:“仲宣先生不唯文采斐然,这份急主公之所急的忠心更教在下钦佩。”他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牵连到他人,所以先这样一说,好让刘表不要迁怒于王粲。然后才转身对刘表说道:“景升大人,在下此刻怕是要冒昧猜测大人心中所想,若有不妥,还请大人见谅。”
刘表每次听张玄说话都十分受用,此次被张玄捧成了“圣人”,心中更是喜不自胜,当初响应袁绍,其实只是出于自己害怕被曹操借朝廷之名夺权的私心,哪里有太多讲究?不过自此以后,也确实惹来了不少人私底下的不满和议论,就好像刚才,许多人说着说着就攀扯到了之前的事情上,更让他难堪,此刻他听出张玄言下似乎有意替自己的决断做出解释,正合他心意,于是笑着说道:“无妨,无妨,先生但说无妨。”
张玄转身对王粲说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圣人有独见先睹之能,福祸相依,常人只怕不易体会。依在下看,景升大人当初之所以响应袁绍号召,一来是因为曹操不臣之心众人皆知,景升大人既为宗室,自然不可与之同流合污。二来却是因为大人早知袁绍不是曹操对手。袁绍虽败,看似是曹操得利,占据了河北。实际却是劳民伤财,失去不少人心。而景升大人不畏强暴,所思所虑皆以宗庙社稷为重,敢为天下先。如此深明大义,堪当九州表率,若他日曹操再有僭越之举,景升大人便可一呼百应,发牧誓,领义师,澄清玉宇,匡定社稷。此方为圣人之道。”
王粲听完,点了点头,却似乎还没琢磨过来。台上众人却一个比一个机灵,马上见风使舵,纷纷起身附议,借着张玄的话继续分析下去,话说得越来越漂亮,一时间这论道台反而变成了歌功台,刘表见此情景,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这场论道,让张玄彻底领略了荆州在刘表治下的不思进取,他暗中记下每一个自己说完后没有附议反而面露不悦的人,这些人中,一部分当是将刘备和自己视作政敌,但定然也有许多是真正的正直有见识的才学之士,至于那些附议者在张玄看来,只怕大都不过是庸才而已。
众人又煌煌大言一番,这才作罢,刘表心情大好,指示蒯良结束了今日的论道,起身到张玄身边,领着他走下了论道台。
张玄跟着刘表在园中散步,蒯良伊籍跟在身后,不多时就到了一处高楼之下,刘表说道:“今日本该带先生参观一下学舍,不过今日他们还在整理《五经章句》新校好的几篇,我们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张玄道:“在下那日托机伯兄找来这《五经章句》之前的几篇拜读过了,景升大人有这等传经于后世的功劳,盛名定可流传百代。”
刘表笑笑,说道:“先生过奖了,对了,先生可知我还命人正在编著一本星占之书?”
张玄道:“大人说的可是那本《荆州占》?在下拜读过一二了,其中星占之理深邃精妙,.ukshu.着实教人佩服。听说此书是大人手下一位隐士编著,真乃千古奇才。”
刘表指着身旁高楼道:“此处便是观星阁,先生口中这位千古奇才此刻就在里面,先生可有意见见?”
张玄对这人也十分感兴趣,于是说道:“烦请大人带路。”
刘表却说道:“先生只可自己进去,这位隐士可不喜欢人多。”说罢回身看向蒯良。
蒯良笑道:“先生自去即可,这阁中隐士性子高傲,平日里就算瞧见在下也是爱答不理,但先生若可指点其一二,此人定会对先生礼敬有加。不如我先陪大人去学舍看看,先生一会从这里出来,可由机伯兄引路来学舍再聚。”说罢不等张玄回答,便侧身请刘表移步。
刘表看着张玄,意味深长一笑,行了一礼,转身和蒯良离开了。
张玄心中纳闷,看着二人远去就问身旁伊籍道:“机伯兄可知这刘表卖弄的什么玄机?”
蒯良摇头道:“我也不解其意,不过方才蒯良所言不虚,这阁中隐士确实性子孤僻,平常无人得见。先生若是不放心便不要进去了。”
张玄倒是不担心这刘表设下什么埋伏加害自己,况且自那日看过《荆州占》后,也对这隐士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说道:“不妨事,你且在此稍候,我进去看看究竟。”
蒯良点了点头,静立于阶前,等候张玄。
张玄转身走上台阶,来到门前,只见阁门紧闭,敲了敲门,却并无人应答,试着一推,阁门应声而开,于是就这样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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