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未曾听过。”张玄道。
荀彧沉声吟诵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首《蒿里行》,便是曹公所写。”
荀彧娓娓道来,一字一句全都浸润到了张玄心中。这《蒿里行》本是送葬挽歌,曹操借以述说时事,愤懑悲凉之意,直教人泣血。战事频仍,人人逐利,百姓不堪其苦之状,都在这字里行间了。
“能写出这等诗句的,只怕不仅仅是坚毅果敢,雄才伟略几个字能概括的吧?”荀彧说道,“曹公忧心天下,能够对天下生民之苦感同身受,这才是他与如今九州诸侯最是不同之处。张公子,我猜得到你身份大概,却不知你此来许都究竟有何用意。荀某只想说,如今曹公与袁绍相争,其结果关乎江北乃至天下亿兆生民能否回归太平,这种时候实在容不得生出半点枝节,我知道公子本有仁恕之心,不论公子有什么宏图大志,都请再耐心等等,待天下太平之后再作打算,何如?”
张玄怔怔看着荀彧,这番以诚相待的话,让张玄既感且佩,但他身上这莫大的重担,怎么可能被这一席话便说动呢?张玄道:“张某倒想请教荀先生,这天下如何才算真正的太平?即使可以休止战乱,又如何能够保证,天下不再有纷扰?我深信曹公有戡乱治平之能,可曹公亦有人寿,曹公死后,这天下又有谁能护佑?”
荀彧道:“那么依公子之见当如何?”
张玄道:“帝王所以能安天下者,各因天下之心而安之,故得天下之心矣。君,臣,民,若可三合相通,共治成一事,共成一家,共成一体,则天下太平。天下不须有人凌驾于万人之上,如此才能永得太平。”
荀彧又问道:“那么又如何才能成全这共成一家,三合相通呢?”
张玄答道:“《老子》有言,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只要均平天下之权,累世之财,便可达成。”
荀彧笑笑,道:“公子高论,可公子说道《老子》,是否还记得其后还有一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老子所言虽妙,却还是忘了一点,人心各有不同,欲望,念头,都是自发而生,天下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私心。公子说的均平为公,只要有一个人心里存有私心,便不可达成。”
荀彧的话着实在理,张玄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荀彧继续道:“天下之人,自私自利者有之,昏暗不明者有之,想要寄希望于均平,未免太过理想。荀某倒是有个办法,公子可愿意听听?”
张玄道:“愿听先生高论。”
荀彧笑笑,说道:“这天下,本就不该由天下人共管,那样只会出乱子的。可这天下若是只寄希望于天子英明,还是代代都需英明,也是不切实际。儒家尊礼,法家重刑,说到底,都只是规矩二字,规矩若成,便不须寄希望于人治。荀某想着,这天子也不用换了,就让汉室万代绵延下去可好?只不过天子虽居其位,今后也无需操劳国事,让似曹公这样的明智之士代为主持,也更为妥当。当然,曹公也是人,难免不会有年老昏聩的时候,也难保不会被人怂恿,生出取天子而代之的念头。这又如何办呢?倒也不难,曹公身旁,聚拢名门望族,以作支持,这些名门虽有私心,但想要成全自己私心,就要做到两点,其一,互相牵制,权势均衡勾连,不允许任何一家坐大,其二,为保自己之利,便需将利益大而化之,被及苍生,才有机会保全自己。天下人其乐融融,不须操心宫闱中勾心斗角之事,乐得太平。朝堂上你来我往之争虽大都出于私心,却为保全自己不得不有所忌惮。如此一来,只需经过三代,形成制度,今后之人便再不会生出称帝称王的野心,天下也再不需经历纷扰了。”
张玄听得瞠目结舌,荀彧这番话已经超出自己所能认知,他既觉得有理,又不知究竟需要怎样一番苦心孤诣,才能实现这样的抱负。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说道:“先生这想法真是旷古烁今,可……可毕竟也只是先生一家之言,今日能与先生坐而论道,张某受益良多,回去之后,定认真考虑先生教诲。”
荀彧见他仍有一丝坚守,也不再继续解释,只道:“也好,最后荀某还是希望说一句话,公子既是心怀天下苍生,今后行事,万望慎重三思。”
张玄拜谢荀彧,退出了门外。
回到居所,张玄仍在回味荀彧所说的话,宫崇早已急不可待,前来找张玄询问此行与曹操相见的详情。张玄拣要紧的和宫崇说了,只让他放宽心。可宫崇自打得知于吉死讯之后,眉宇之间总有一抹愁云,此刻听张玄说完,也并未化解开。张玄心道,他这是因师父之死心中感伤,并未放在心上。他问宫崇,张盛等人是否问及自己行踪,宫崇告诉张玄,他已和众人说明实情,让他不需担心。
次日醒来,张玄将张盛玉兰、魏岩宫崇聚集于一室,告诉他们曹操不日便要回来。他嘱托魏岩,要他即刻赶往汝南面见刘辟将军,将许都情况说明,.ukshm以免他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徒然焦虑。魏岩去了之后可留在刘辟军中暂不需回来,时候一到,张玄就派宫崇赶赴汝南,召唤军队开赴许都。
魏岩领了命令十分高兴,可他对张玄和张盛等人也觉得依依不舍,张盛笑道:“有什么不舍的,过不了几日,咱们便可再见,那时候大家可就成了一家人啦!”回头看向玉兰说道:“是吧姑姑?”
玉兰笑笑,没有说话。
魏岩笑了笑道:“宫先生,这大贤良师可能婚配?”
宫崇不解其意,说道:“自是可以的。”
魏岩对张盛说道:“我家公子文武全才,你家姑姑才貌双全,若是真成了一家人,倒可以亲上加亲,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教他把你们的圣女许配给我们的大贤良师可好?”
张盛笑道:“你这主意真不错!”还未来得及转头问玉兰,玉兰已经照着他脑袋一巴掌拍下。
“什么时候生出这么大胆子,竟然连你姑姑也敢调笑!”玉兰怒喝道。转头看向张玄,见他正看着自己,忙道:“我的侄儿,我自会管教,公子也须好好管教管教自己手下。”言语中虽不免嗔怪,神色间却也有一丝羞怯。
张玄忙绷住笑容正色道:“魏大哥,还不向玉兰姑娘赔罪?”
魏岩笑笑,道:“还是等我从汝南回来,再向姑娘赔罪不迟,哦,到那时说不定已是贤良师母了吧?”不待玉兰追打上来,急忙往屋外跑去,边跑边道:“公子见怪,我就免礼啦。”
众人看着他雀跃远去背影,皆是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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