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缓缓说道:“打从咱们见面,你心中所想,口中所道,都是问题,你面前是谁,有何企图,你所思所想是对是错,你自己又是谁?许多问题,原本并无答案,也无需解答,人生于世,上下求索,到头来真的能够穷究这些问题的,实无几人。年轻人,你可否愿意耐着性子,听老夫讲一个故事?”
张玄听出老者话外有音,沉下心来道:“晚辈洗耳恭听。”
“光和七年,哦,就是中平元年,黄巾军四起,朝野震动,灵帝为剿灭黄巾,拜卢植为北中郎将,领北军五校,开赴冀州平乱。卢植一路势如破竹,将你父亲困于广宗,但他心知黄巾名为贼众,实不过贫苦百姓走投无路而已,不忍多作杀戮,所以围而不攻,一面深挖壕沟,广筑器械,一面与你父亲书信往来,意在劝降。
你父亲在朝廷眼中,只不过是野心昭彰的逆反之人,可卢植与他书信相交,方知他乃以天下为公的胸襟。二人虽是战场对手,却也是惺惺相惜。卢植本拟规劝你父亲投诚,并且愿以个人性命担保他安危。可你父亲自举兵以来一直透支玄功修为御敌临战,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其时他已知自己命不久矣。他信重卢植人品刚正,竟然将太平道一天大秘密托付给了卢植。
朝廷一再催促卢植攻城,见他毫无进展便派宦官监军督促,那宦官要挟索贿不成,便告发他与你父亲暗通款曲,灵帝终于失去耐心,将他罢黜下狱,幸得皇甫嵩等一干忠义作保,才不至身死狱中。可卢植知道你父亲病亡之后,被人开棺戮尸身首异处,心中凄凉感同身受,更自责未能求全,这便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憾事。”
张玄闻及父亲往昔,止不住泪噙双眼,心中难以平复。老者见状,手抚于琴弦之上,沟出一个“羽”音,声音清冽如泉,一瞬间张玄就觉心中苦楚消散大半,十分神异。
老者说道:“陈年往事,之所以今日提及,也是因为今日公子到了这皇城东观,若不讲明,只怕公子不能领会其意,公子不必哀戚。”
张玄此刻已知面前的人绝非等闲,恭敬向他一拜道:“先生请讲下去吧。”
老者继续道:“这东观本是皇城中藏经之所在,想必公子前来,就是要寻找那《太平清领书》的吧?”张玄点头承认了。
“这便是你父亲告诉卢植的秘密了,《太平清领书》究竟为何物,天下间所知之人寥寥可数,寻常人不过以为那是传经布道的煌煌大言,士人们则视之以谶纬荒诞之语,但此书实乃天下至奇之物,如若不是你父亲说给了卢植,怕是任谁也想不到其中实有无穷玄妙。你身旁那位宫崇先生想来应是知道的,可惜却未曾与你言明。”说到这里,他看着张玄,语重心长问道:“此事关系重大,虽然卢植嘱我务必告与你,但知道了这秘密,于你却未知福祸,你想知道么?”
张玄不假思索道:“恳请先生告知。”
老者叹了一口气:“唉,我这一问,倒是多此一举了,世人有好奇之心,谁又抑制得住呢。也罢,是福是祸,全看你个人造化了。当年你父亲告诉卢植的,是这《太平清领书》真正的玄机。他知道卢植为当世大儒,明经通典,更曾于东观修撰,当有机会寻得此书勘破其理,这才告诉了他,这本《太平清领书》,其实暗含一套秘法,谁人若能参破,便可依据此书推演过去未来之事,全无遗漏。”
张玄沉思片刻道:“这与谶纬之说又有何异?”
“谶纬之说,多为附会,语焉不详,解读也是全凭自己本心,可《太平清领书》中的秘法,乃是以感应天地元气之法,推演过去未来。你既读过《太平要术》,当知元气行道以生万物。元气自然,共为天地之性,元气乐即生大昌,自然乐则物强。天地人本为同一元气,世间万物运转莫不依循。只不过元气缥缈,寻常人无从感应,更不得其流转规则之法,所以才无法循序渐进得知未来之事。《太平清领书》中的秘法,就是天地元气流转的规则变数,你既通炼丹之法,当知推演顺逆,便可得其原理,依着原理炼丹,便可预知其结果的道理,此亦大同,只不过比起炼丹,这元气推演之法却要复杂得多而已。”
张玄此时才如梦方醒,原来所谓天命,就好似将天地视作一个炼丹炉,众生万物居于其中,如同炼丹一般反复而动,若能得其原理,则在炉中亿兆变化其实都可以预先得知。只是众人难以得到其法,所以看着这炉中变化,只当偶然而发罢了。难怪宫崇一直对这经书心心念念,他得了此书,如果能勘破秘法,就能知道自己命运,更可知天下大势之后的走向。想到这里,急忙问道:“此书如今在哪?”
老者不疾不徐说道:“卢植当年出狱之后,就前往东观拜读此书,他贯通经典,记忆之能当世无双,一夜之间就将此书尽数印于脑海,回到上谷隐居时才默写而出,此后数年一直苦心钻研,虽然终于被他发现了这其中的玄奥,但他也发觉,若要推演精准,必须以原本《太平清领书》作为基础方可,否则推演出的未来之事,只是诸多种可能,概率各有不同而已。他本想寻机再次拜读原本,可不久后董卓乱政,宫城焚毁,此书亦下落不明了。”说到这里,老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张玄赶忙起身搀扶帮他顺背,老者以手掩口,兀自不住咳嗽,竟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张玄手抚老者后背,以元气相探,竟发现老者身躯竟然空若幽谷,全不见一丝元气,须知寻常人哪怕从无修炼,体内本就有元气,只是不自知罢了。张玄关切道:“先生这是……”
老者渐渐平复,苦笑道:“老夫方才不自量力,为救公子乃盗用贵道之法,用自己微末元气驱导天地,如今精元耗竭,倒让公子见笑了。”看见张玄一脸歉疚,老者又再宽慰道:“我本就是风烛残年之人,哪怕没有多此一举,也即将油尽灯枯,公子无需自责。”
张玄动情道:“先生舍命相救,晚辈无以为报。”
“不碍事,不碍事,老夫不过信守承诺,替好友完成未竟之愿而已。卢植早知公子尚在人间,当年若不是他叫人网开一面,你也逃不出那围城。多年来他一直想寻找到你,可惜却寻觅无果,及至去世前仍念念不忘,托我来日有缘寻得公子相告此事。所幸公子出山,在许都盛名传动四海,老夫方才知晓。”
张玄问道:“先生如何知道我到了洛阳。”
老者盯着面前古琴道:“风角隐术,.knshm虽不及《太平清领书》推演无穷,但用以探得公子行踪,还是用得上的。”
所谓风角之术,乃以五音占四方之风而推测未来吉凶之法,张玄也只是从师父处听闻,却不知当世有谁真的通晓此法。面前这位老者高深莫测,张玄拜服道:“今日幸得先生相救,更将当年情事告知,晚辈感激不尽,乞闻先生大名,来日必当报答!”
老者笑道:“我与公子有缘,名字中也有一个玄字,至于报答,倒是不必了,想来我应时日无多,怕是用不了两三个月,就要去拜见孔子了。公子之前,不是已经帮我解梦了么。”
张玄这才知道,老者甫一见面就说道孔子托梦,真意实是暗示自己命不久矣。他虽未曾直言相告于张玄自己的姓名表字,张玄却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面前这人,就是当世第一大儒,古往今来也少见的经学宗师——郑玄!
郑玄之名,当今世上只要读过书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可张玄万万没有想到,他为了兑现与好友的诺言,竟然舍身相救一个和自己本没有多少关联的人,这等取义成仁,怎能不叫人感佩?而他不愿直言姓名,怕也是不想张玄心存愧疚吧?想到这里,张玄竟无语凝噎,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情感了。
“张公子,你的路还长,且自珍重吧。”老者该说的都已说完,请张玄下了牛车便让童子驱车而去。张玄望着牛车渐行渐远,知道与这位老先生今生怕是也只有这一次见面,再过不久就将天人永隔,跪倒在地,朝着牛车方向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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