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棕叹了口气,片刻道:“公子脱略形迹,本应有东床之风,可惜有些顽童脾性,真不知他何时才肯真正长大。”
闲谈之间,马车到了赵府之前。府门口七八个下人簇拥着一名素衣妇人,迎上前来。
四车夫行礼道:“夫人。”
赵夫人慈眉善目,笑道:“你们回来啦,正好,我今日要去满觉寺上香,离儿与我一同前去。”说话间揭开车帘,四车夫大气也不出一声,眼睁睁地望着赵伯离嘴角流涎,满身酒气,梦呓道:“再来一坛,嘿嘿。”
赵夫人笑容凝固,骤然发火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离儿怎么又喝醉了!左青,不是叫你好好看着他的吗!”
左青歉然道:“夫人明鉴,公子乃刘伶再世,小的……小的实在无能为力。”
赵夫人怒道:“没用的东西!把离儿给我拉下去,醉酒伤身误事,在书房关他一个月禁闭,罚他一个月素,莫让他碰着半个酒坛子!”
下人见夫人发火,齐齐噤声不语,赵夫人见状,蓦地双手合十,怒气倏散,虔诚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师说要守意三善业戒,今日不意又犯了嗔戒,罪过罪过,罪过罪过,还请佛祖原宥。”
左青心头苦笑:“夫人也是喜怒不定,当真有其母必有其子。”
忽见一名少女从门口婷婷出现,又行礼道:“二小姐。”
少女身段圆润,浓妆艳抹,散发浓重的脂粉香,想是上妆乏术,颇为不堪入目,四车夫俱各低头,不敢多看。
赵二小姐瞥了车厢一眼,蹙眉拟作西子之态,娇声道:“好重的酒气,大哥必然又是喝多了,整日里毫无本事,醇酒烂醉,唉,跟人家钱……跟人家可怎么比?”
左青心中一动,笑道:“二小姐可是随夫人去满觉寺上香?”
赵夫人整了整二小姐衣饰,道:“女儿,累得为娘的好等。不过是上香,怎的又打扮得这般好看?如此法智大师可不会让你入寺,扰了僧人们的清修。”
二小姐扭捏作态,不顾下人们强忍偷笑的神色,嗲声道:“娘!你……你又不是不知,今日里那钱家少爷也要去听法智大师讲经,那次女儿见过他一面,嘻嘻……”
赵夫人啐道:“女孩子家,怎可如此口没遮拦。不过那钱公子,我上次见着,倒是眉眼俊俏,虽比不上我家离儿,也当真是个人才。配我家艳娘,倒也不辱没了。我瞧今日艳娘打扮又是如此俏丽,今日钱公子肯定无心听法智大师讲经说法了……”
赵艳娘啐道:“呸,就大哥这模样,哪能与人家钱少爷相比?人家真才实学,连侍女的名字都取得典雅,瞧大哥手下这几个赶车的,没一个像样!”
母女俩有说有笑,上了下人们置备的马车,扬长而去。
左青无奈道:“看了二小姐,我突然觉得,若那钱二少爷落发为僧,也不足怪……”望见高白脸色沮丧,不觉讶道:“高白,小姐性子你又非不知,她信口出言,你又何必当真?”
高白苦笑道:“小姐取笑的是我们的名字,原也没取笑错。”
左青会意道:“那也无法,听闻钱少爷的侍女名字各有佛家六花之典,确是颇费心思。我们几个的名字是公子所取,也不能指望什么。”
高白道:“是啊,我们穿着四色衣服,公子便以此为名,取了‘青白棕玄’四字,而姓氏……”
左青道:“姓氏取法更是胡来,我是左撇子,便姓了‘左’。”
高白道:“我个子高了些,便姓了‘高’。”
方棕无奈道:“我是因为脸方。”
三人望向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第四个车夫,他素来结巴,支支吾吾道:“我……我是因为黑壮了些,公……公子说……说像只……像只大狗熊,便……便叫我熊玄。”
左青笑道:“好在公子还懂得换了个‘玄’字,否则叫你‘熊黑’,可便难听透顶了。”四人一起大笑,将赵伯离抬进府内。
晚冬欲过,早春将临,霜雪带来的寒意却没有因此稍减。所幸左青他们并不多嘴,加上赵知府公务繁忙,并不知那柄挚爱的柘木弓已断,赵伯离方能只罚了一个月。
虽说有讲义气的车夫下人在,一个月来并未真正禁酒禁荤,但无事便只能,他也足足憋了老大闷气,恨不能把书房中可烧之物通通撕进煮酒的炉中。
此刻赵伯离正在府内园林的一处亭中,亭中酒香四溢,赵伯离满嘴流涎,正要开怀畅饮,突然一个声音叫道:“赵老弟!”
回头一望,见是一名锦袍青年,冠带折扇,满面堆笑,原是玩伴袁歆,不禁喜道:“好家伙,我正愁无人作陪,快来快来,赏你一碗酒。”
袁歆笑道:“赵老弟,听说你豪饮贪杯,又被关在书房一个月,今次咱们还是别喝酒了。”
赵伯离皱眉道:“不喝酒能做什么?少罗嗦,快叫上你那伙兄弟,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袁歆打开折扇,意作潇洒,洒然道:“我那伙兄弟,可都在知府府邸的大门外,不过要让赵老弟陪走一遭了。”
赵伯离抿了抿嘴唇,笑道:“我晓得了,你们嫌我这儿酒水不好,成成成,我在家待了个把月,原是闷得紧,这便走,是要上金波楼,还是传杯亭?”
袁歆收起折扇,道:“杭州也不是多大的地方,哪儿去不成,喝酒嘛,原是要的,咱们先耍子去。”
二人说说笑笑,离了园林,经过马厩时,左青叫道:“公子,出门么?”赵伯离点点头,道:“今儿跟这些兄弟一块去,你们就不用跟过来了。”
眼见二人离得远了,高白叹道:“又是同知大人的儿子。”方棕道:“一大早我就看到三四个花花绿绿的少爷们在府门外逡巡溜达,原是找公子来了。”左青冷笑道:“清一色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好货?公子结交甚广,只要能喝上几口酒,便是称兄道弟,真正知心者能有几个?他虽然性子随便,但心地良善,可别叫这伙人带坏了。”
府门之前已歇着一辆马车,三个华服公子簇拥而来,向赵伯离行礼。
左首一位面色不佳,双目深陷,显是酒色过度,袁歆指着道:“这位是嘉兴陆老板的外甥卜向阳。这陆老板来头甚大,可是咱们江南首富宝老爷五个手下之一。”
赵伯离打量一阵,心道:“嗯卜向阳,‘不像样’,这名字倒取得好。”
卜向阳脸色不大好,却兀自强笑道:“知府小爷,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赵伯离道:“卜兄弟客气了,敝姓赵,草字伯离,既与各位同行,便无需多礼,你再叫一声‘知府小爷’,便是瞧我不起。”
卜向阳忙道:“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知府小爷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中间一人倒是红光满面,几乎要滴出油来,尤其是肚子高高凸起,颇为滑稽,赵伯离心头暗笑道:“这莫非是姓猪,名悟能?”
袁歆道:“此人叫金德兴,是苏州金老板的嫡孙。”
金德兴哼哼道:“赵小爷儿赶明儿上苏州来,我请你吃阳澄湖的大闸蟹。”
最后一人尖嘴猴腮,形貌颇为猥琐,手中托着金丝蝈蝈的笼子,还未等袁歆介绍,登时笑道:“在下叫魏英,想我那远亲的魏叔叔可是宝老爷在松江府的下属,不比什么陆老板差的。”只此一句,便暗中与那卜向阳叫上了劲。
赵伯离失笑道:“袁兄,你上哪认识的这许多大老板小财主?还都是别地儿来的。”
袁歆笑道:“赵老弟,可不止,我还叫了咱们杭州的小老板。比如元宝街胡家的公子,还有那钱氏银号的少爷。”他转向一名下人,道:“那胡家和钱家的人呢?”
下人道:“回公子的话,胡公子已经在路上了,而那钱家的……”
袁歆见下人迟疑,不由哼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指望他们。”
下人接口道:“那钱家大少爷忙于生意,而二少爷只有意无意地回了一句话:‘若没有昔时之因,便没有今日之果。’”
赵伯离奇道:“什么意思?”
袁歆淡淡道:“当年武举考试,我与钱仲豫都有参加,可是他从中做了手脚,被我举报,于是钱仲豫策略分数全部作废。他一直怀恨在心,便与我划地绝交,至今不改。”
赵伯离笑道:“区区武举考试,但有真才实学便是,却有甚可计较?”
金德兴上前道:“这钱家近几年生意越做越大,那钱释平日里正眼也不瞧我爷爷一眼,都说财大气粗,钱家的几个崽子目中无人了也难怪。”
魏英也凑上来道:“哼,钱家的人当真神气得很,想那钱思齐,以往也是个斗鸡走狗的膏粱子弟,不想成了亲生了仔后,倒是矜持自重起来了!生怕被弟弟夺了家产似的。”
卜向阳一张苦瓜脸凑上来, .knshuo还是强笑道:“他那弟弟也不是什么好鸟,你知道我们都怎么说他么?‘自命清高,薄情寡义’……”
赵伯离好奇道:“哦,这又是为何?”
卜向阳道:“这钱仲豫整日价与什么秃驴尼姑厮混,倒装得自己多莫测高深一般,不屑与我们为伍,狂得很!”
魏英插口讥刺道:“那‘薄情寡义’又是什么?莫不是卜公子还跟人家有什么瓜葛不成!”
卜向阳神色微愠,不好发作,却道:“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据闻钱仲豫却跟惊梦阁的戏子、鸿云画舫的婊子多有私交,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这不是薄情寡义是什么?”
赵伯离只觉对方所言颇为无理,但事不关己也不欲多说,转向袁歆道:“还有人么,该出发了不?”
突然一个下人跑上前道:“胡公子……胡公子到了。”
只见墙角处转出一匹青骢骏马,胡岩的儿子胡不凡便趾高气扬地坐在鞍上,他戴着虎皮毡帽,披着鹅黄色风衣,手执马鞭,重重地往马侧气喘吁吁的下人脸上一抽,往地上指了指,那人登时趴在马下为阶,任胡不凡狠狠踩下。这么一踩,下人身子稍软,胡不凡踉跄下马,心头火起,提起鞭子,狠狠在下人身上乱抽,口中唾骂道:“死倭奴,臭倭奴,敢摔本少爷,活得不耐烦了么!”
众人见那下人左眼蒙着黑色眼罩,似是眇目,身上衣着单薄,露出壮实肌肉,但是竟戴着手铐脚镣,行动甚是不便。听得胡不凡谩骂,魏英愕然道:“这……这奴才竟是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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