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已歇了几日,太阳终于从云端露出,在湖山间洒下熹微晨光。
左青掀开车帘,赵家的大公子还在酣睡,旁若无人地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方棕道:“公子这一睡,又不知要到什么时辰,若是老爷在府,非得骂他一顿不可。”
左青悠然道:“老爷也拿咱们这宝贝公子没办法,再怎么骂,也还是‘玩世不恭、游手好闲、浑浑噩噩、贪杯酗酒’十六个字。”
高白叹道:“谁叫公子是赵家独苗,谁叫夫人嫡出的三个孩子,后两个净是小姐。”
方棕想了片刻,道:“其实公子也并非浑浑噩噩无所事事,那时候不也有心,去考了武举?”
高白失笑道:“公子只是不想整日被老爷骂,才去找些事来做,他若有心去武举,那时考的兵法策略岂能一字都不会写?”
左青笑道:“不错,那次武科乡试,若非老爷从中周旋,公子也无法通过笔试、参加第二场武试,可是他在武试之中,虽然步射九矢皆中,骑射却终于输却那人一筹。”
方棕道:“‘那人’……?”
高白道:“便是那个‘文屈第三,武夺魁首’的江南第一高手,‘杭郡白龙’柴鼎,你倒忘了不曾?”
方棕恍然道:“忘倒没忘,只是公子忌讳此人名姓,几乎不提,一时没想起来。单论弓技,公子岂会输与他?可惜他考试前日宿醉方醒,那天马放足一奔,公子被风一吹,酒意上来,这才……这才出丑掉了下来。”
高白笑道:“所以我说公子原也只是去凑热闹,无心武考。话也说回来,就算公子策略拿了第一,弓马也得了魁首,上京会考,那也无用。毕竟公子弓技虽然独步江南,但会考一试枪刀,公子仍不是那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柴大少的对手。再退一万步,就算公子真有这般本事,你道老爷真会让他去当个出生入死的武官么?”
方棕奇道:“自古英雄大丈夫,功名只向马上取,当个武官,又有何不好?”
左青道:“你却不懂,历来朝野文官辅政,最是看不起那些只懂得舞刀弄枪的莽夫,而且武官沙场征战、九死一生,若能科举入仕,又会有多少人真拼了命去考个武官来当?是以从古而今,武举出身而名垂青史者,屈指而数,算来或许郭子仪一人而已。”
高白接道:“老爷既是杭州知府,虽算不得权大势大,但要让公子往后在江南地界谋个小吏慢慢晋升,也并非难事。他会放任公子去参加武举,也不过当他顽童天性,顺之胡闹。不然赵家独苗子,岂能当个无甚地位的武官?”
左青点头道:“是啊,自古阶级昭彰。士农工商,商人末居,但这就好比伶人一般,虽然地位低下,但若是一鸣惊人,或拥得万贯家财,便可跃居人极,千人景仰万人追捧。可武官却又不同,纵然有超群武艺、不凡将才,却至多只能成为朝代翻覆的工具,纵使一将功成,最后可能还要落个彭越醢醯、兔死狗烹的下场。”
方棕打了个寒噤,回望车厢,又叹道:“奈何公子喜武不喜文,老说那是酸溜溜的玩意儿,要不是老爷嘱咐,他也不会去看什么佛经。那时柴鼎从京城回来,校场练兵,公子不是一个不服便与他重新比试了一番么?可是虽然弓技胜出,枪刀厮斗,仍是远远不如,还被人家从马上狠狠摔了下来。后来围田打猎,本是公子大展身手的时机,可叹他醉酒误事,又输却一筹。说起来这是公子深以为恨的奇耻大辱,赵家更因此不知折了多少颜面。”
左青摇了摇头,正色道:“柴赵两家之事,远不止如此。八年之前,柴归岳从知府被贬,便不知郁积多少火气。今时老爷登上他昔日之位,两家之间更是矛盾深藏,柴归岳现在虽然只是小小知县,终究还在朝中有势力庇护,他总借机寻赵家的难堪,便是希望赵家能有所行动以寻破绽,好在老爷英明,一味隐忍,就当对方眼红嫉妒,也不多作计较。近来柴归岳已然技穷,也只能靠名扬江湖的大儿子来撑场面,可惜江南几百年来重文轻武,柴鼎再厉害,也掀不了什么大波澜。公子赤子之心,虽忌讳柴鼎,以之为奇耻大辱,倒也不至‘深以为恨’的地步。柴赵两方,好比大人斗智,柴家已然败下阵来,却搬出自家小孩,以为武艺胜过赵家孩子便沾沾自喜,殊不知对大人斗智的局势丝毫无影响,明眼人一瞧便知,老爷也乐得自在,赵家又怎会折损颜面?”
方棕抚掌赞道:“左青一番解释,我此时方茅塞顿开,‘明眼人一瞧便知’,可惜明眼人倒也不常有,左青之才,远非车夫所有,无怪老爷会让你当公子的伴读。不过我倒有一事不解,八年前柴归岳知府被贬,当时接任的还不是老爷,而是吕大人。何以柴归岳不与吕大人做对,却扯着老爷不放?”
左青笑道:“方棕你这问题问得笨了。常言道:‘柿子拣软的捏。’谁都知道,吕大人这些年仕途顺利,官运亨通,可谓精于官场。以柴归岳的本事,自问又怎会是吕大人的敌手?不过他倒以为老爷是软柿子,殊不想拣来拣去,最软的原来是自己。”他回头又望了赵伯离一眼,续道:“公子其实资质颇高,只可惜生性放浪不羁,无欲无求,也不肯用心做正事。唉,若他日后走上仕途,真怕他经不得宦海的浮沉波浪。”
众人闲谈之际,马车已到了西湖边上,阳光投射而下,冰冻的湖面透出缕缕鳞光,颇为夺目。
遥望之间,但见白堤横亘,堤上霜柳垂列,莹若琼瑶。白堤东侧,石桥两端为雪所覆,拱面积雪消融,渐现的灰褐色桥栏与涵洞中的熠熠雪光相映成晖,远远看去,影影绰绰,石桥似断未断,悬于冰面之上,飘渺无依,恰似雾里观花,别有一番逸兴。
若当初遇到书生的梨花雪景雅致缤纷,引人入内,此等雪景却是幽远旷达,一见忘俗,甚至不忍移步出言坏了丝毫意境。
驷马并驾的马车停驻湖畔,众人久居杭州,并非初见此景,但这断桥残雪,每每乍逢,总是让人流连忘归。
四车夫坐车观雪之时,一阵琴声飘然而至,泠泠澹澹,清幽高洁,如融斯景,闻之有临风之感。
琴声愈来愈近,众人始见从另一辆马车传来,那马车两节车厢,也是驷马齐驾,华丽难描。
马车倏停,突然婉转的女子歌声随琴声袅袅而出:
“觅梅花信息,拥吟袖,暮鞭寒。自放鹤人归,月香水影,诗冷孤山。等闲,泮寒睍暖,看融城,御水到人间。瓦陇竹根更好,柳边小驻游鞍。琅玕。半倚云湾。孤棹晚,载诗还。是醉魂醒处,画桥第二,奁月初三。东关,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湿锦鹓斑。还见晴波涨绿,谢池梦草相关。”
这是南宋词人周密青年时的一曲《木兰花慢·断桥残雪》,周密祖籍济南,后寓居杭州,其人涉猎甚广,工诗词,善书画,生活颇多雅好,曾将杭州见闻轶趣录成《武林旧事》一书。
此词描绘断桥残雪之胜景,叙其踏雪寻梅之事,虚实兼并,典雅端丽,足见其人风流,虽充满闲情逸致,却又有清高淡远之意。
此时琴音孤高奇崛,纤尘不染,加上女子歌声宛若空谷莺呖、韩娥引吭,于这断桥之境、词中清丽颇有数分相契。众人一闻,只觉犹如凭虚御风、置身三山,顿生出世之念。
歌声止,琴声歇,车厢中响起一阵阵银铃笑声,左侧窗子探出一名少女,云鬟如黳,肤若凝脂,轻启檀口,齿如含贝,莞尔道:“清莲姐的嗓子等闲人可不易听到呢!少爷你瞧,她可多看重你啊。”
右侧车厢内一名女子叹道:“我也许久未听到少爷的琴声了,看来也唯有清莲姐,能让少爷有抚琴的兴致。”
一名男子淡然道:“观雪兴怀而已,与旁人无关。”
探出头的少女笑道:“少爷可别害羞,这琴声和清莲姐的歌声相得益彰,好似夫唱妇随……”
右侧一个冷冷的女子声斥道:“黄姜儿,我们只是婢女下人,什么‘夫唱妇随’?莫要再胡说八道,辱没了二少爷!”
男子仍是淡淡地说道:“唉,清莲,你……又是何必?”跟着传出引弦调音之声,似不欲多言,准备再奏一曲。
叫黄姜儿的少女鼓囊着嘴,轻声道:“本就是嘛,少爷和清莲姐琴歌相和,你瞧连那边的路人都听得出神了。”
左青听他们说到自己一行,心想对方琴声歌声本就妙绝,正欲抚掌称赞,突然马车中的赵伯离骂道:“哪个混蛋叮叮咚咚依依呀呀,好似乌鸦乱叫,扰了老子喝酒的兴。”
高白脸色微变,拉开车帘嘘道:“公子别乱说……”但见赵伯离翻了个身,又呼呼大睡,敢情那句只是梦中呓语。
黄姜儿听闻赵伯离此句,俏脸生愠,侧首怒道:“臭酒鬼,烂酒鬼,你才是乌鸦乱叫,不懂音律,好没品味!”
左青苦笑道:“抱歉,我家公子只是醉酒梦言,当不得真……”
对面另一名女子道:“哎呀,有道是,‘西湖边搭草棚——煞风景’!”
马车中的男子又道:“缅栀,罢了,人心各异,无需计较,咱们这便走吧。”
黄姜儿向对面车帘瞪了一眼,回入车厢内,那马车经过众人,男子又道:“不才技疏,妄操丝桐,有扰公子清修。”车夫们还未答话,对方再不停驻,径自去了。
四车夫继续赶车前行,高白叹道:“公子醉了酒,连老爷都不识得,方才没多骂几句脏话,我已经阿弥陀佛了。”方棕兀自望着那马车远去,喃喃道:“虽只说了三言两语,但琴声绝尘,如此风采卓越之人,却不知是何方高士?”
左青道:“方才那曲虽竭力道尽踏雪之趣,而不脱清淡禅意,琴技如斯,平生所阅,除了侯爷及妙赏楼之主,恐怕杭州城中,只剩一人了。”
方棕道:“不想左青倒能从琴中辨得禅意。”
左青道:“公子年幼之时,我常随他跟夫人到佛寺古刹,这些年研读佛经,耳濡目染,倒也识得几分真味。”
高白道:“那妙赏楼正在苏堤跨虹桥畔,离此不远,难道此人竟不是妙赏楼洪家的主人?”
左青摇头道:“那男子声音听来,年纪不过才与公子相仿。以我见闻,也只能想得到钱家的二少爷。”
方棕道:“钱家的二少爷,那是何许人?”
左青道:“钱家二少爷,虽算不得鼎鼎煊赫,但在古刹之间却多传其名。而这钱家来头甚大,本是五代时期吴越王钱鏐之后。”
方棕道:“原来是贵胄之后!怪不得有如此造诣,未见其人,却已让人心折。”
左青续道:“当年钱王文韬武略,兴修水利,整顿内政,是以当时吴越江南,才能苟全于乱世。若非钱家,也不会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美誉。钱家世代信佛,杭州佛学鼎盛,也多是钱家功劳。今至钱释一脉,虽然从商,但钱释次子钱仲豫,却犹有先祖之风。我曾经在灵隐寺有幸相见,当时他正与缘觉住持讲经说法,住持夸他多善举肯勤修,俨然当他是半个佛门子弟。”
高白点头道:“我倒也有所耳闻,据说这钱少爷乐善好施,对僧院塔寺的修缮建设尽心尽力,僧众居士谈起他,都送给他一个外号,唤作‘小钱王’。”
左青道:“夫人信佛,我随她也去过净慈寺、虎跑定慧寺、天竺寺不少寺庙,屡屡见到小钱王与住持僧人们颇为交好,好奇之下也打听过几次,原来这钱少爷虽到弱冠之年,却未娶妻生子,竟是在家修行,再过些时日,多半也会落发为僧吧。”
高白笑道:“落发为僧,这可难了。这小钱王我也见过,虽然精神不大好,但俊美无匹,怕是那白嫩嫩的杭郡白龙也要自逊好几分,只可惜不喜在人前露面,否则凭他方才那一手琴技,待得三月踏青、权贵齐聚,又不知会有多少怀春仕女要争着对他暗通款曲、眉目传情。他若要落发,那不是逼那些仕女争着当尼姑么?”
方棕道:“说到娶妻生子,公子也快到加冠之岁,是该找个婆家了才是。”
左青失笑道:“方棕你刚到没几年,不知公子在十五岁之时,险些结下一门姻亲。当时老爷与吕大人交好,登门提亲,有意先定下婚事,让公子日后能娶得吕家小姐。记得那时那吕家的小姐才十二三岁,怪在毫不拘礼,俨然不同闺阁少女,竟提出要见公子是何等模样。”
高白哈哈笑道:“小姐不顾吕大人的拦阻,二话不说,登时跃马径至赵府。如此豪迈不羁,世间少有。可是她到了府上,你道如何?”
方棕试探道:“难道……公子又……”
左青悠悠道:“公子这十九年,恐怕最离不开的,便是‘烂醉如泥’四字。”
高白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道:“何止,一个十二三岁的俏女子闯入府上说要找公子,府上人还道公子终于惹下了什么风流债,而不再以酒为妻以樽为子,都十分开心地引她去公子房中,指望他二人独处。谁知当时公子不仅烂醉如泥,还把吕小姐当成小偷,狠狠与她打了一架。”
方棕愕然张口,片刻道:“公子此举,当真好生……好生丢脸。”
左青道:“更丢脸的是,咱们十五岁的赵家大公子,烂醉之中居然被小他两三岁的小女子打得狼狈不堪……”
方棕又一次瞠目结舌,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高白道:“我还记得,吕小姐临行之前说道:‘我道是什么英雄好汉,原来也只是买醉寻欢的纨绔子弟罢了。’”
左青道:“事后这桩婚事……老爷觉得冒犯吕小姐,也便没再提起,公子醒后,也隐约只记得与小偷厮打的事,却忘了吕小姐这人,我们也没跟她提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