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鸿渐兀自说得兴起:“此刻有这柄倭刀当投名状,想必天目山一定容得下我了,嘿,‘代天双目,审世疾苦’,据说这天目寨分为东西双寨,两个寨主虽然名不外传,却个个英雄了得,当真神气得紧!”
孙叔颐心头百般思转:“自八年前一役,朝廷已然严令海禁,倭人与我江南已无以贸易,甚至片帆只桨都不得靠近沿岸,难道是与倭寇海战中缴获、胡岩再从官军手中买得?”想了片刻终于长呼一口气,暗自骂道:“我真是蠢蛋,八年前海禁,胡家这倭刀,未必不是海禁之前所买。”便不多想。
燕鸿渐瞥见孙叔颐神色,自然不知道对方顾虑什么,只道:“你现今又如何,孙……孙……?”一时记不起他名字,不等对方回答,又自接道:“孙少侠,你不会还在‘逆鳞’里头吧?听我的,跟我一起上天目山去,这苍木连营,着实没什么好待的!幸好你不是云龙头,否则燕某实在还想骂他几句!”
孙叔颐神色渐现黯然,笑道:“苍木连营变成如此,也非云老龙头的过错,因为他早在三年之前,便已过世,所以那时我便脱离逆鳞了。”
燕鸿渐吃了一吓,瞪眼道:“你说什么,云龙头已经身故!谁……谁干的?”
孙叔颐道:“此事迷雾重重,我只知道,跟现今的新龙头,决计脱不了干系!”
燕鸿渐道:“新龙头是谁?”
孙叔颐还未说话,突然一阵酒臭飘荡而来,一个声音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另一个声音晃晃悠悠道:“高白,老子……老子酒量似海,怎么……”言未尽,便传来一阵呕吐之声。
店小二迎上前去,道:“这……这位公子,您要不要紧,要不要小的给你上壶醒酒茶?”
第三个声音道:“劳烦小哥。”
第二个声音怒道:“左青你滚开,上什么鸟醒酒茶!老子头脑舒畅,浑身痛快,不知道有多清醒,要什么醒……”又是一阵呕吐之声。
燕鸿渐长声一笑,蓦地寒声道:“晦气晦气,如此良辰中宵,竟会碰到一群疯狗,四处乱吠。”
孙叔颐举目一望,来者是五人,当中一名公子哥模样,却披散头发,襟带杂乱,满脸酡红,颇为狼狈。他只觉颇为眼熟,略一回忆,突然惊喜道:“好家伙,是你们!”
来者正是赵伯离及车夫四人。
左青抬头一看,见是当初与赵伯离结下梁子的刀客,对面却坐着跟公子称兄道弟、元贞口中的那名“孙叔”,不禁好生踌躇,进退两难。
赵伯离眼见孙叔颐,一阵大喜,疾步上前,道:“好兄弟,原来你在这,我正要找你再……”猛然刀光一闪,倭刀便阻在赵伯离脖间。
四车夫大惊失色,慌慌张张上前,或拱手或叩首,急道:“浪子大侠,高抬贵手,休伤了我家公子!”
孙叔颐愕然道:“燕兄,你这是作甚?”
但见赵伯离信自低头,从刀底钻过,燕鸿渐眉头一拧,倭刀陡沉,又架在赵伯离脖间。
赵伯离不慌不乱,又弓下身子,从刀底爬过。四车夫提心吊胆地望着刀锋,只怕这刀客猛下狠手,顺势劈下,那赵大公子便有几颗头也要身首异处。
燕鸿渐见此人酒醉后尚且如此惫懒,心头一恼,提起左脚便要将他踹翻,其时他一举一动莫不在孙叔颐眼中,见他抬脚,孙叔颐抢步上前,踩在对方鞋尖,顺手一杯酒递过,道:“燕兄,咱们再喝过。”
燕鸿渐不防,脚上生痛,胸中一团怒火升起,右手倭刀翻转刀背,刀身接过酒杯,猛地往孙叔颐胸口撞去,喝道:“酒兴已尽,你自己喝吧!”
以近身擒拿而言,孙叔颐在瓦舍许久尚无敌手,此刻两人相距既近,孙叔颐作势右手一挡,左手将桌子一推撞向他右脚,同时起左脚攻往其下盘。
燕鸿渐不暇多想,右脚抵住桌子,左脚既被踩住,便回刀自救下盘。此刻倭刀下挥,手肘登时举起。孙叔颐右手挡招是虚,诱其举起手肘是实,此刻往他关节处重重一撞,燕鸿渐臂上一震,倭刀登时脱手。
孙叔颐眼疾手快,左手夺过倭刀,此刻那酒杯无所凭依,嗤啦一声碎裂在地。
赵伯离昏昏沉沉,鼻嗅酒香,喜上眉梢,凑上前去。
两人一来一往令人应接不暇,燕鸿渐怒发冲冠,拍案而起,道:“姓孙的,你与这纨绔子弟是一路的么!”
孙叔颐讶道:“燕兄,我倒是奇怪,你与这位兄弟有什么过节吗?”
燕鸿渐戟指怒骂:“此等宵小,当街仗势欺人,殴打幼童,被我教训一顿后,尚且找上门来,既是如此我又何必与他们客气!”
左青忙道:“浪子大侠,你误会了,我们……”话未说完,燕鸿渐又插口道:“想不到你姓孙的居然自甘堕落,与这等败类为伍,还跟他称兄道弟,算燕某眼拙,居然识得你这等贪图富贵的无耻小人,你我今日,恩断义绝!”
孙叔颐稀里糊涂被他骂了一堆,啼笑皆非,心道:“这燕鸿渐忒也夸张,我与他今日偶然相逢,还险些被他砍了一刀,又有什么恩义可言?”口中笑道:“燕兄别生气,这位兄弟为人慷慨大方,决计不是仗势欺人的宵小之辈,此中定有什么误会。”
燕鸿渐怒道:“我亲眼所见,难道会有假么?”
孙叔颐心道:“你如此迷糊,就算是亲眼所见,那也要打个折扣。”望着赵伯离在地板上舔着酒喝,正色道:“我相信他。”
燕鸿渐冷笑道:“你们一丘之貉,原是如此。今日念在几分故人之谊,我不与你们计较,他日我在天目寨,必要惩处奸佞,杀尽凶恶,你们好自为之!”
言罢夺过倭刀入鞘,愤愤而去。孙叔颐见他如此火大,也不想多作争辩,任他夺刀,叫道:“多谢燕兄今日招待,他日江湖聚首,再当把酒言欢。”
燕鸿渐远远跺脚骂道:“姓孙的,别再消遣你燕大爷!”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四车夫重重松了一口气,七手八脚扶起赵伯离,高白沮丧道:“赵公子,赵老爷,求你莫要再如此乱来,你是赵家独苗,若有什么闪失,小人有几年余寿都不够。”
赵伯离望清孙叔颐,走近嬉笑道:“好兄弟,来来来,咱们再喝他几杯!”
突然喉中一痒,“呕”的一声,竟尽数吐在孙叔颐身上。车夫们忙将他拉开,左青递上一杯水,另一人向孙叔颐递上一块抹布道:“孙少侠,对不住对不住。”
孙叔颐只觉臭气熏天,接过抹布擦去秽物,洒然笑道:“这赵兄弟怎么回事,我三天前瞧他酒量也不错,怎么醉成如此模样?”
车夫们坐在桌子周围,左青道:“方才那浪子所言之事,原是误会,孙少侠既然相信,那也不消多提。”
孙叔颐点点头道:“赵公子虽然出身富贵人家,但秉性慷慨潇洒,决然不会是欺负弱小之人,那刀客燕鸿渐向来少一根筋,所以多半是他误会你们了。我们一别之后,究竟发生何事,导致赵公子如此狼狈?”
左青道:“三天前,我们离开城隍庙后,本是要到清河坊买上几坛好酒,但途中碰到小小变故,那浪子刀客耽搁了一阵,之后我们继续上路。走了不多时,忽见梨树林立,一经风吹,雪花簌簌而落,犹如缤纷落英,煞是好看,我四人不觉便将马车赶往梨树林中。便在此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这次我猜是五瓣,啊又猜错了,自罚一口……不,两口吧。’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书生,竟执书站在梨花树下。那书生眉眼秀气,面目干净,一身梨花白,在雪景之中宛如一幅画般。我们四人当时瞧得雅致,方棕更是出言赞了一声。哪知车内的公子隔着窗子瞧见了,却出言讥道:‘豪饮尽兴,何必多猜?磨磨蹭蹭,恁不痛快。’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那书生把书摊在树下,雪花一落在书上,便闭眼猜数目,一旦猜错则自罚喝酒。这好比分曹射覆、行令猜拳,既无人陪,自娱自乐,原是读书人的风雅玩意,却被公子批得如此煞风景。”
此时赵伯离已趴在桌上闷声大睡,孙叔颐哈哈笑道:“想是那书生觉得酒水不多,不忍一口气喝光,听他改罚两口,便知是我辈中人。”
左青道:“孙少侠倒是那书生的知己。当时公子出声太大,书生立时听到,高白说道:‘我们见雪景雅致,不意路过,惊扰相公了,相公请便,我们这就走。’那书生年纪小,脸皮更是薄,听到我们说话,面色一红,轻声道:‘诸位客气了,萍水相逢,何不下车共饮杯樽?’我们见这书生彬彬有礼,虽然腼腆,却谈吐文雅,心中都极喜欢,只待公子答应,便去捧他的场。哪知公子却掀开车帘,道:‘区区薄酒,你一个小孩都喝得,想来也算不得什么佳酿。在下身有要事,少陪了。’我们知道公子急着去清河坊买好酒,不想多费时日,也只好拱手道歉,正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那书生说道:‘晚生这酒烈如火烧,公子既然喝不得,那也无妨。’这少年出言相激,我们暗想不妙,果然公子微微冷笑道:‘在下饮酒之时,只怕你尚在襁褓。《梵网经》有云:“妄语者,法不入心,故难解脱。”什么“烈如火烧”?少年人胡吹大气,小心入拔舌地狱。’孙少侠还请担待,老爷吩咐要公子保持涵养风度,公子便去寻了佛经来看,闲来无事便引经据典,以作博学,这是他的老毛病。”
孙叔颐忍俊不禁道:“什么涵养风度,赵兄弟何苦如此?”
一边的高白接口道:“哪知公子这次可是碰上了敌手,那书生脸一红,好似腼腆的小姑娘,却说道:‘公子此言怕是错了,《梵网经》虽定了“妄语”在内的佛门十重禁戒,但公子所引的那句话,怕是出自《十地经》吧。公子既然不敢受这酒烈,晚生理解,也不必胡乱搬出佛经来搪塞。’这句话好生厉害,公子恼羞成怒,不顾我四人‘涵养风度’的劝告,登时便现出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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