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青叹了一口气道:“公子枉自活了一十九岁,性子却好似小孩,书生那句话明眼人一听便知是激,公子却当场怒道:‘说错了经文出处便怎样,你这个婆婆妈妈的书呆子,也敢跟我谈酒,老子五岁喝酒,十岁碰烧刀子,什么烈酒没喝过?就你这壶,与喝水没两样!’说完登时下车,抢过书生手中那壶,一股脑便喝得干干净净,口中兀自道:‘倒是不错的竹叶青,但也难不倒老子。’书生还是轻声说道:‘公子好酒量,可是晚生所言之酒并非手中这壶,而在前方那酒馆之中。’公子正在气头,本来要随他前去,可是想到老爷吩咐之事,又道:‘你可知我身负要事,今日暂且不与你计较了。’书生笑道:‘我虽不知公子身负哪些要事,但若我说中一件,公子可否赏脸前去共进杯斛?’公子一听便笑:‘好啊,你便猜,我瞧你这书呆子多有能耐。’书生想也不想,便说:‘诸位可是要到清河坊买酒?’他这句话一出,我们都吃了一惊,只因我们从头至尾便没提过此事,都感不可思议,公子也吓了一跳,道:‘好家伙,怎么猜出的?’书生说道:‘这也不难,方才公子一打开车帘,里头酒香浓烈,酒具俱全,公子如此嗜饮,却看不到半壶酒,而且此车虽然折往这梨树林,但远处车辙印迹,原本却是前往清河坊的。’按这道理推想,原也不难,只是这书生小小年纪,看似腼腆少经人事,眼光却如此探察细微,当真难能可贵。公子原本酒虫作祟,这时见对方猜中,也不多说,便随他去酒馆赌酒,约好输的付钱。”
另一名车夫方棕接道:“此事这才刚刚开始,公子与那书生前去那酒馆,两人拼了一整天,引得不少人侧目观望,居然不分胜负,公子此刻方对这年纪轻轻的书生有些改观,他素来大方,也便把钱付了。第二日那书生又找了家酒馆,公子本就在三日前与孙少侠分了十坛葡萄酒,这下如此熊饮,终于醉意上来了,那书生居然还是面不改色,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公子输了,公子虽然付了钱,却死不认输,第三日硬是拉了书生再拼,书生又找了家酒馆……”
孙叔颐打断道:“这事倒是怪了,两人这么喝,就算不是彻日彻夜,但也该有数十斤分量,赵兄弟酒量之宏,尚且会醉,这少年面不改色,实在是惊人,除非……”
左青道:“不错,除非这少年在酒中做了手脚。毕竟三次喝酒,都是书生找的酒馆,而他们拼酒之时,我们四人也都只是远远坐着。清河坊一带酒馆颇多,精酿的好酒也多,酒清如许,若那书生所喝是事先换好的水,乍看之下倒也不易分别,何况公子只顾灌酒,也不会去理睬对方是否动手脚。所以第三次拼酒之时,我们便多加注意,中途更几次去检查少年的酒坛,可是哪里是清水,分明便是清冽的好酒。我们这么疑心,公子反而火了,骂了我们一顿,可是他今日强自灌酒,终于天旋地倒,醉成这般模样。那少年终于有些醉意,但却说道:‘胜负已分,前两日的酒钱,晚生也不还你了。’”
孙叔颐吐了吐舌头,道:“敢情这书生年纪轻轻,酒量竟堪比神仙不成?”
左青摇头道:“不然,后来我们回想,这书生只因公子无意的一声嘲讽,便出言相激,而且句句设套,将公子套入这拼酒的酒局当中,必然有所准备。这酒馆既然是书生所找,想必与掌柜小二熟识,两人分坛而饮,公子不知道他坛中是什么,加上我四人起初没想到他会使赖,所以头两日他必然让店小二把酒换成了水,就算不是如此,也该是酒水轮番着上,晚上再多吃些瓜果解酒。到了第三日,他虽与公子赌酒,却鉴貌辨色,知晓我们的疑心,便喝回了真酒,便算如此,公子喝三天,他只喝一天,胜负立判。想来他们喝酒之时,解手多次,书生原有机会与伙计商量。”
孙叔颐道:“倘真是如此,这书生虽然羞答答好似娘们,但察人观色的本事当真厉害,而且偷梁换柱、卜人心思,实在颇有智计,无怪你家公子会输。”
此刻赵伯离突然喊了一句:“老子才没输!”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抓住孙叔颐道:“好兄弟,来来来,再拼他几大碗,这西域葡萄酒,当真香得紧!”
“客官,对不住,打烊了打烊了。”
敢情众人这么一叙谈,丑时已过,孙叔颐笑道:“你要喝酒,使得使得,小二,把这几坛没喝完的蜜酒留着,搬到这几位的马车里。几位屈驾,咱们就近回城隍庙如何?”
左青无奈道:“也罢,时候不早,这时我们便是想去客栈借宿,公子也决计不允。”
孙叔颐哈哈大笑:“这赵兄弟贪杯嗜酒,世间少有,就仿佛魏晋的阮什么刘什么。”
左青叹道:“阮籍刘伶,原是朋友对公子的评价。”
这一睡又不知有多少时辰,孙叔颐起身,只觉昏昏沉沉,酒意未褪,他想起在庙中与赵伯离拼酒,念在他已灌了三日,便抢喝了不知多少。
模糊之中眼前晃出了一个人影,口中喜道:“赵兄弟,还未走么……”言甫尽,突然颊上生痛,竟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清醒了几分,怒道:“他娘的,哪个混蛋敢打老子?”凝神一望,眼前人黝黑壮实,正是自己认识的元四喜大叔。
孙叔颐转怒为笑,道:“元大叔,你出狱啦?元贞……”
元四喜喝道:“元贞元贞,你还有脸说这兔崽子?”
孙叔颐愕然道:“元贞怎么了么?”
元四喜怒气勃发,道:“自从这兔崽子识了你,日里打架,夜里头也耍子,整日赖学,净不干正事,昨儿我回去,他又是一身的伤……”
孙叔颐道:“元贞受了伤?是哪个混蛋……”
元四喜打断道:“孙大爷,孙大侠,算老子求你,你要闹架儿要当贼骨头,那都是你的事,莫要再蛊惑那臭小子,老子……老子只想他好好的过日子,读书成家讨老婆,好不好,好不好?”
孙叔颐默然不语,暗想自己一味热心,好打不平,元贞素来跟着自己东闯西闹,虽然行的是仗义之举,但难免与循规蹈矩的家人们多有矛盾。他从怀中掏出那贯钱,道:“元大叔,这是一两银子,就当做是田租……”
元四喜重手拍开,喝道:“别再跟老子提这鸟事!人家胡老爷有事嘱托下来,是咱们的福分,咱们没本事,帮不着胡老爷,还能图什么?倒是你,倒是你,你贼骨头贼到了老爷的府上,还连累老子也下了狱。你挺有本事,还想越狱,好在老子奉公守法不与你出去,听说你孙猴子闹翻了天,还跑到老爷大宴的地方胡来了一顿,此番结下了过节,你要老子怎么再给老爷种田,怎么再养家?”
孙叔颐愤愤道:“元大叔,你这就不是了,臭胡子为富不仁,咱们怕他作甚,他讹你欺你,何苦对他低三下气?好男儿有手有脚,也非要替他播种种田不可……”
元四喜翻手一巴掌扇过去,孙叔颐避开,大声道:“我没说错,既与臭胡子撕破了脸,又何须替他卖命送粮食,这等宵小无耻之辈,就该给他个教训,小叔子我没做错!”
元四喜手掌又起,悬在半空,瞪圆了眼,肌肉抽搐半晌,终于放下了手,道:“好好,我说不过你,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便是把杭州城整个翻过来,我也奈何你不得。元贞虽是你八年前抱给我们的,过了许多辰光,他也便是我的伢儿,说起来酒肉吃喝,我们也给过你不少,这段恩情,也就此一笔勾销了。”
孙叔颐心头一堵,蓦地过往情境幕幕袭来:寇横于城,尸曝于野,十一岁的少年在死寂的皓壁玄瓦中慎行四顾……稚童啼悲,豪侠仗剑,丰神飒爽的青年将披风裹作襁褓,递过来道:“孙小侠,好男儿轻死重诺,答应在下,要找个好人家将他养大。”
“我孙小侠堂堂七尺……那个,五尺男儿,必然轻死重诺!”
元四喜回过身子离开城隍庙,走不出数步又道:“小孙子,不是老子多嘴,在你这个年纪,老子早娶了婆娘,你若有心,老子还可以拉下一回脸皮子。”
孙叔颐回忆片刻,听闻元四喜此言,便即回过神,朗声笑道:“元大叔好意,孙叔颐心领。孙少侠过去是什么样,今后也会是什么样,不劳操心。”
元四喜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孙叔颐思绪翻涌,颇不是滋味,忽听得门口一个声音小心翼翼道:“孙叔!”他抬头一看,却不是元贞是谁?
元贞浑身绷带膏药不少,孙叔颐笑骂:“你这个臭小子,上哪打的架,怎地伤成这副模样?”
元贞望向门口心道:“不知阿爹走远了没?”便将送酒肉途中碰到柴钟一行的事说了,孙叔颐恨恨道:“余杭知县的狗崽子,居然跑到仁和县来横行霸道,改明儿老子摸上他们府宅,把他娘的小狗烤了吃!”知是赵伯离出手相助,对此事总算明白了几分,元贞道:“那赵公子把我送到郎中那,吩咐照顾便先行离开,我待了一阵,拿了药便跑到兰陵苑去,可也遗憾,到我去时都人去楼空,只能听小六子说书了。孙叔,听说你身手了得,那出戏可精彩得紧!”
孙叔颐念及元四喜方才决绝的一番话,虽然口中诺诺,但不自禁便流露黯然。元贞方才见到养父发怒,便躲在庙外,此刻猜到孙叔颐所想,便道:“孙叔你别管我阿爹,他向来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说,整个杭州城,我谁也不服,就服你一个,若你听我阿爹的话不带我玩,老子……老子便看你不起!”
孙叔颐哈哈一笑,敲了一下元贞的脑袋,道:“你老爹的话也有几番道理,我无父无母,身无牵挂,你却不同。”元贞站起身急道:“臭孙子,老子的命也是你给的,你若不让我跟着你四处卖命,老子……老子便叫你一辈子孙子!”
孙叔颐笑道:“真是孩子气。”他叹了口气道:“我自幼爹娘死得早,不得已浪迹江湖,不然我倒想多读些书,强似现今除了认字,啥也不懂。”
元贞啐道:“那劳什子玩意,老子最不爱看了,昏昏欲睡,教人想吐。我真搞不懂,孙叔你怎么还跑去妙赏楼偷书看?还不如多省些时间,教我劫富济贫。”
孙叔颐正色道:“你再练也练不出我自小挨出来的身手,行侠仗义又不是只靠一拳一脚,想替你叔叔我卖命,那就多读些书,若老子当了楚霸王,你就当我的范增,日后打杀倭寇,有你的份。”
元贞想了一阵,道:“好,一言为定!我真怕你方才听了阿爹的话,再也不理我了。”
孙叔颐笑道:“命是爹娘给的,日子是自己过的,只要能赡养二老,什么成家讨老婆,去他爷爷的蛋。”
元贞道:“对,去他爷爷的蛋。”
两人开怀而笑,孙叔颐眼尖,瞧见元贞怀中的物事,突然伸手掏了出来,见是一块烂的不成样子硬邦邦的牛肉饼,道:“老子一觉醒来,饿也饿死了,你说的烧刀子呢?”
元贞从袖中掏出一个上了塞子的瓶子,.ukansh道:“这饼都被那畜生咬过了,吃不得!”孙叔颐笑道:“这畜生敢咬老子的肉,下次老子自然会在它身上咬回来!”笑嘻嘻地与元贞分而食之。
吃了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后脑道:“对了,那赵兄弟一伙哪去了?”
元贞道:“我阿爹今早一走,我后脚便跟了上来,一路奔跑,绕了路,不想却在他前头到,只因怕阿爹发现,便一直躲着。当时赵公子一行可还没走。我见那穿棕色衣服的车夫纵马跑到庙前,青衣车夫迎上去道:‘方棕,可跟侯爷说了?’棕衣车夫答道:‘连夜赶到侯爷府上,本想说公子身子不适,今日便不造访。不想侯府下人说侯爷等了几天,见早过了拜帖的时辰,就上断桥赏雪、西泠寻梅去了。’青衣车夫说道:‘糟糕糟糕,累得侯爷空等,却该如何向老爷交待?’另一个白衣车夫上前道:‘唉,老爷该能体谅,他让公子送酒,本就颇欠思量。’青衣车夫道:‘也罢,先回府上,再做计较。’棕衣车夫道:‘可是少爷还未醒……’青衣车夫道:‘少爷这趟喝了这么多酒,谁知何时方醒,而且万一叫醒了他又贪饮不走可如何是好?这孙公子也不是拘礼的人,咱们还是趁早回去,免得挨骂。’于是四个车夫就七手八脚把那赵公子抬上马车走了。孙叔,孙叔?”
孙叔颐神思不属,听闻元贞叫唤,回过神来,笑道:“原来如此。”望向庙外的车辙印,心中百感交集:“年幼相携之友,俱各长大成家,何时才能有真正的意气相投之伴,好叫我不至独行江湖、孤身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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