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岩怒发冲冠,狠狠甩了胡二一巴掌,道:“你才是蠢货!若我明说‘走私’二字,万一被哪个大老板向朝廷告发怎么办?你没看见孔老板也已明白我此番用意?亏你还自称是什么狗屁‘尺木’的智囊……”
胡二目露凶光,笑意全失,他蓦地拧住胡岩的脖颈,将他高举过顶,胡岩出声不得,登时四下挣扎。
胡二狠狠道:“臭胡子,你莫忘了自己的立场,老子是苍木连营的人,不是你胡府的狗!此次只是尺木头领让老子在你手下出主意,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看了!明珠头领说得没错,就你这气度德性,连十两田租都吝啬计较的人,还想干什么大事?我告诉你,要不是八年前你运气好救了人,此事头领会交给你?”
胡岩双手抓住胡二,却动不得半分,不到片刻,他脸色已涨得如柿子一般难看,渐渐露出乞求的神情,胡二松了手,将他摔在地上,胡岩一边喘气,一边咳嗽,一边赔罪,胡二嗤笑道:“你以为此事毫无转机了么?你虽然口气千回百转,没明说‘走私’二字,好在东拉西扯,明眼人也该明白几分。别忘了,表态的只有顾望和孔嘉,金于诺、王谢二人还有玉莲苹那婊子可啥都没说……”
胡岩想起了什么,忍着痛楚,连声道:“胡二大爷说得没错,金老爷子还说了:‘日后对瓷器若有所求,老子断不会教你失望’,这……这不是答应的意思么!还有还有,戴老板也只顾着吃东西,压根没拒绝!”
胡二摇摇头,眯着眼若有所思,片刻道:“这戴朱,你可务必注意些。若我没记错,此人以手工艺品起家,到现在,正好八年了……”
杭州城中,城隍庙的香火素来不及岳王庙,所以城隍庙便成了孙叔颐最常落脚之处。他一向觉得钱财之为物,一饮一啄而已,人行江湖间,以天为盖地为庐,实不值得为了宿卧之处伤透脑筋。
他虽然贫寒,但实际的生活来源其实颇广,在兰陵苑、金波楼当过跑堂伙计,在游园、惊梦阁当过护院仆从,在茶馆上过点心唱过小曲,在瓦舍拉过二胡设过擂台,当然与地痞流氓打架夺金、对奸商劫富济贫必不可少,只可惜来得快去得更快,三杯既下肚,囊中已了然。所以常常拮据的日子多,与乞丐相去不远。
此番怀中更只剩一贯钱,孙叔颐一回头,发现元宝街已在身后数十丈,不禁骂了一句:“臭胡子,你今日让爷爷在众人面前如此难堪,若不去偷你家一回,难消此恨。”
胡府便在元宝街之中,孙叔颐当初应元贞之求尾随元四喜入了宅院,便曾在屋顶窃窥府中种种。既有前番经验,对胡府家中部署自是熟门熟路,翻墙潜行得心应手,不多时便找到了最大的屋子。
屋中一片漆黑,想是入夜已深主人早眠,又或者胡岩未归。
院中也几无巡查的人影,孙叔颐劫富多时,对些微动静都灵敏如猫,对蛛丝马迹更是心细如发。
门未锁,他悄然推开入内,周遭静谧无声,连嘶鸣的虫子也早被冬雪湮覆。
他夜间视物的本领也胜于常人,旁人观之漆黑难见,他却可隐约看到不少物事。定睛四巡,影影绰绰,似是桌椅,还有佛龛,他搜寻柜橱的踪迹,推想这胡岩必然私藏不少钱财。
孙叔颐一面观察一面摸索,突然间手中碰到什么冰凉物事,抚摸间感觉像是一尊佛像,不禁暗中笑骂:“这臭胡子搞什么玩意,居然把老大一尊佛像放在此处,当真奇哉怪也。”
碰到鼻子部位,一丝难以察觉若隐若现的鼻息猛地萦绕指尖。
孙叔颐下意识后退,乍离几尺,鼻尖一阵锐利的劲风扫过,跟着眼前陡现寒光!
冰冷的“佛像”突然活了过来,寒光飞舞四散,如同一场凄厉的暴风雪,瞬间向孙叔颐倾轧过来。
孙叔颐已然感到寒光的威迫,所幸他知晓周边摆设的方位,急退之后,抬脚将桌椅踢向那片凛冽的光幕,桌椅嗤啦碎裂的停滞间,他纵身破门而出,跟着马不停蹄,瞄准近处树木,足下借力施为,跃向屋顶。
两方交手的瞬间,桌裂门破的此刻方有动静,不多时胡岩在卧的妻子已然嘶声尖叫,狂呼道:“来人啊,有贼!有贼!”
孙叔颐暗忖:“难道此人竟是胡府布置埋伏?”随即又推翻所想:“不对,若是事先布置,理应在我入内掩门之时便加偷袭,决不至我察觉他的存在后才动手。”
这么思转的一刹那,突然人影一闪,那冰冷的“佛像”竟也跃向屋顶。
孙叔颐借着月色,隐约见到对方衣衫褴褛,身材瘦弱仿佛不禁风吹,然而双目隐隐露出寒光,与手中略带弧度的刀身相映成辉,凌厉若崖,如同蛮荒来的野兽。
他只觉对方眼神似曾相识,望见对方兵刃,更是大吃一惊:“此刀刀刃甚宽,弯弧如月,莫不是倭刀?敢情这家伙竟是倭人?”但见对方单手握刀,与自己儿时见过的倭人双手持兵的样子毫不相似,又打消了内心想法。
这手持倭刀的刀客瞪着孙叔颐,口中哼道:“原来早在屋顶等我,不就偷个东西,非追到我不可么?”
孙叔颐道:“放屁,谁追谁啊?”心中暗道:“这家伙也是来偷东西的,只可惜倒把我认成了胡府的狗。”
不料对方并不会意,怒喝道:“你们这群富家狗想追我,还早了几百年!”刀泛寒光,又向孙叔颐席卷而至!
孙叔颐自从盗以来,也经过不少战阵,但如这刀客此般敏捷倒几未见过,而且他早些时候被家丁围打,至多棍棒加身,如此利刃、性命相搏,也是自身罕见,不禁抽出竹剑,又不敢相迎,瞅准刀身荡开,趁隙后退,口中咒骂道:“王八蛋,有种丢了兵刃,咱们玩相扑!”
刀客冷笑道:“想不到堂堂有钱人家,却连下人们的武器都如此寒碜。”竟是不放过孙叔颐,追上前去。
打不过便溜之大吉是孙叔颐自小养成的好习惯,他边跑边叫骂:“你这个糊涂羔子,老子要是胡家的下人,会穿成这副德性么!”奈何对方夜视能力似乎并不如己,并未理会。
胡府的家丁下人们渐渐提着灯笼火把慢悠悠出现,多数爬不上屋顶,只能在底下观望。
刀客惊道:“还敢说不是胡府的人!原来你并非逃跑,而是把我引向人多的地方,糟糕!”
孙叔颐怒极反笑,道:“我的佛像大爷行行好吧,你到底是瞎子还是傻子,底下的奴才们有人上来么?他们是在看我们俩唱戏啊!”
刀客纵身一跃,正好在孙叔颐出言时一声暴喝,盖过了他的声音,手中倭刀拂甩,眼见快追至孙叔颐,屋子底下灯光攒聚,投射而上,映照在孙叔颐回头失色的脸,刀客猛地想起了什么,突然“噫”了一声,停住刀势。
孙叔颐见他停手,舒了一口气,浑身这么一活动,出了阵汗,只觉身体不适之感减少许多,拍拍胸口道:“你想明白了吧佛像大爷!”
刀客端详他的脸,突然恍然道:“你……你是苍……苍木连营的人!”
听到这陌生人说出“苍木连营”四字,孙叔颐吃了一吓,借助底下灯光,也凝望对方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喜道:“是你!我记得你,你是燕鸿渐!你不是‘尺木’一伙的么?”
刀客燕鸿渐听闻对方报出自己姓名,甚是开心,笑道:“不错,正是燕某,想不到会在此处相遇,云溟龙头,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孙叔颐原本浮现的笑容在“云溟龙头”四字之下烟消云散,他忍住气笑道:“看,那些下人们陆陆续续要上来了,咱们另寻地方叙叙旧。”
胡府的下人们显是懒得在夜里卖命,众人放任二人在屋顶飞掠而过。孙、燕二人离开元宝街,孙叔颐笑道:“在下这里有一两银子,可请你喝上一盅好酒……”言未尽,燕鸿渐从袖中摸出一枚玛瑙,道:“我在那胡府寻觅良久,才在某个柜子里找到的,估计是哪个下人私藏的吧。”孙叔颐见那玛瑙分量十足,立马道:“好,这便上清河坊去,传杯亭的蜜酒、竹叶青鼎鼎有名,而且此店开到丑时,这会儿还能喝上好一阵。”
燕鸿渐行了一礼道:“悉听云龙头尊命。”
清河坊离元宝街并不远,两人奔行一阵便至,孙叔颐在前带路,燕鸿渐笑道:“记得五年以前,我第一次加入苍木连营,曾见过云龙头几次,不想阔别许久,云龙头不仅高大了许多,似乎也变得年轻……”
孙叔颐再也忍不住,狠狠踹了他一脚,怒道:“滚你娘的糊涂蛋,爷爷我浑身上下,哪一点跟云龙头相似?”
燕鸿渐立马露出警戒神色,手握刀柄,环顾四周,正色道:“原来你不是云龙头,阁下假扮云龙头,把我引至此地,究竟有何用意?”
孙叔颐哭笑不得,道:“燕鸿渐,燕大侠,我几时跟你说过我是云龙头,老子姓孙,叫孙叔颐,往日在苍木连营中的‘逆鳞’里,与你也见过几次,你忘了不曾?”
燕鸿渐喃喃道:“孙叔颐,孙叔颐?抱歉,记不得了。”
孙叔颐怒道:“老子今日真是被你气死了,你记得这张脸,却忘了我的名字?”
燕鸿渐笑道:“我倒记得这胡子拉茬的,跟云龙头一个模样,只是云龙头此刻推算,也该接近四十岁了,但你却大概三十来岁,我原说奇怪,云龙头怎么年轻了许多……”
孙叔颐定了定自己的情绪,他素来心胸开阔,此刻见对方之迷糊实非作伪,区区名字年纪,也便不予计较,两人寻到传杯亭,掷出玛瑙点了一大桌好菜好酒,方叙尽别来情由。
孙叔颐道:“原来你也是去胡府偷盗的,跟我去意一般。话说回来,你手上这柄倭刀, .uknsh是如何拿到的?”
燕鸿渐望着手中兵刃,咦道:“这居然是柄倭刀,不瞒你说,虽然使得并不趁手,但比我原先那柄锈刀锋利了不知多少倍。”
他喝了碗酒,道:“实不相瞒,燕某自见‘苍木连营’从原先打抱不平,杀贪官、劫奸商的组织变成欺行霸市的流氓之后,早在三年前便愤而出走,这些年浪迹江湖,兜转了一大圈便又回到杭州,听闻‘天目寨’的名声越来越大,便决定上山入伙。”
孙叔颐惊道:“天目寨?”
燕鸿渐道:“不错,你知不知道,苍木连营,原先便是天目寨安于杭州城乡的营寨,司职劫富济贫、锄强扶弱,虽称为‘连营’,其实无影无形,兼且行踪诡秘。只是后来势力愈渐壮大,终于演变至今,自成一家,脱离了天目寨主的掌控。”
孙叔颐淡淡笑道:“此事我有所耳闻。”
燕鸿渐道:“可是燕某要入伙,他们却非得要我纳什么投名状,以示上山决心,燕某也不清楚此中规矩,辗转了几个月,前些日子发现一名富家子弟嚣张跋扈,便教训了他一顿,夺走了他随身带的兵刃,便是这柄刀。
“最近盘缠不够,刚刚可巧,又发现了那富家子弟从勾栏里出来,便尾随他回了家,预备偷他些银子,才刚刚得手了颗玛瑙,你便闯进来了。”
孙叔颐恍然道:“你以为我是胡府的人,所以一声不吭,直到我发现了你。”暗暗心想:“那富家子弟,估计便是胡岩的崽子。倭刀原来是他的……不对,胡岩他儿子,如何会有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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