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岩闻之色变,走近钱思齐数步,支吾道:“钱小老板,这……你看这……”钱思齐眉头一皱,道:“仲豫,闭嘴。”
此言一出,钱仲豫果然沉默。但不多时,包厢里一个女子声道:“姓孙的,这个赌局本来就老大不公平,这猫眼石既然在臭胡子身上,你若赌它在此,胡二身上空空无物,你必然会输。”
另一个女子接道:“你若赌它不在此,胡岩就马上掏出那破玩意儿,你还是会输,既然左右都是输,早晚都要送你入牢房,还作什么数?”
第三个女子续道:“唉,真是‘耄耋老人有谁怜,孝悌忠信礼义廉’!”
第四名女子问道:“缅栀姐说的什么?在夸他们吗?”
第五名女子道:“缅桂,你姐姐哪里是在夸人,分明是骂人‘无耻’啊。”
第六名女子连声道:“对对对,还是清莲姐聪明,一语道破人家的本来面目。”
包厢里六个女子连珠价娓娓出言,说不出的动听,胡岩脸色却越来越黑,钱思齐神色也好不到哪去,心中暗恨这弟弟明着闭嘴,暗地里让侍女们代他出口,而且肆无忌惮滔滔不绝,没一会儿便将胡老板骂得体无完肤,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他碍着侍女清莲不意出言喝止,但自觉不被胞弟放在眼里,丢尽颜面,于是愤而起身,拱手道:“胡老板,晚辈想起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胡岩忙道:“钱……钱小老板,胡某还有要事相商……”
钱思齐哼声道:“还商什么,都让我那宝贝弟弟做主吧!”
待得钱思齐与下人们出门,钱仲豫拱手道:“大哥授命,小弟无有不遵。”
胡岩略觉慌乱,又对钱仲豫道:“钱二少爷,别开胡某的玩笑了。这件事……烦请移驾可否?”
钱仲豫并未出言,过不多时,包厢内一名娇俏的妙龄少女走下二楼,向胡岩行了一礼道:“胡老板,贱婢是二少爷的侍女金莲。少爷说了,生意上的事,他一窍不通。只是见了胡老板的无赖行径,心觉钱家若与尊驾联手,不免血本无归,胡老板的美意,钱家心领了。”
胡岩脸色苍白,额汗涔涔,嗫嚅道:“这……这又从何说起?”
金莲道:“少爷说了,这位孙兄弟与胡老板,倘若一定有一人说谎,必然是胡老板您。因为依您所言,当初您特意放元四喜入了陈列珠宝的屋内,这未免太过蹊跷。而且若果真那元四喜窃宝,这孙兄弟心中无底,不会如此不智闹上门来。所以胡老板害人入狱,是为不仁;况且你有言在先,免人田租,不管偷盗事情是谁过错,都与此诺毫不相干,可惜胡老板不践诺言,是为不信。钱家若有这样不仁不信的生意友人,还能不蚀本么?”
顾望抚掌笑道:“精彩精彩。”他盯着自己的手,却对胡岩道:“我与孔嘉也是这样的打算,胡老板固然盛情,送了珠宝,也送了信函,但信上行文艰涩,千回百转、畏首畏尾,教人瞧不出所以然,才又有这次大宴。可胡老板仍然是拐弯抹角,磨磨唧唧,三句话扯不到正题,教人好生难耐,不管是什么大计,会有多少油水,宝老爷也未必能有多大兴致,送来的珠宝,我们尽数会奉还。失陪了。”
他站起身,下人们登时送来暖手炉。顾望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方才玉老板要我转达:男人们闹事,她女人家还是回去睡个回笼觉。所以已经不辞而别了。”言罢笼着袖子抱着暖手炉,飘然而去。
金老爷子哈哈笑道:“他奶奶的,不管是杂耍口技还是滩簧,今日的戏果然有趣。”他也叼着烟斗起身,吐出一口云雾,悠哉道:“胡老板有劳了,日后对瓷器若有所求,老子断不会教你失望。告辞了,晚些时候还要回苏州陪几个老东西听弹唱咧,哈哈哈。”
下人们给他披上一件大氅,迎出门去。
胡岩血色尽失,慌道:“金老爷子,别忙着走,留着再喝几杯清茶!王老板,谢老板?”
但见王谐气冲冲骂了一句,也往门外走去,谢旺回过头笑道:“胡老板别介意,我大哥没见着桓溪纱,赌气来着。”
主人们离席,包厢里的下人也陆陆续续出门,牵马抬轿,忙得不亦乐乎。
方才热闹熏腾的兰陵苑,在孙叔颐陡然天降中,渐渐的宴罢客离,空留胡岩大老板一脸心灰意冷。
戴朱抹抹嘴,掏出一锭金子,摆摆手,话也不留一句,洒然向包厢里的下人们招招手。
人来人往,却谁也没向胡岩瞧上一眼,戏班子仍旧拉着二胡弹着琴,乐声袅袅,如泣如诉,恰似胡老板弥漫的怨气。
终于怨气渐渐凝结成怒火,胡岩突然喝道:“官爷你们来得正好,把这闹事的小子给我抓了,关他十年八载!”
但见八名捕快睡眼惺忪,没精打采地出现了酒楼之中。
为首的骂骂咧咧道:“妈的天儿这么冷,太阳还没出来,是哪个混蛋闹事?”
手下一人道:“头儿您瞧,又是这老头叫的咱兄弟,而这家伙好像是孙……”
为首的一瞧孙叔颐,登时意兴阑珊,跺脚骂道:“滚你蛋的臭孙子,你四天前打翻了我兄弟偷了他钥匙越狱,老子已经懒得跟你追究,你怎么好死不死又跑这来闹事?”敢情双方竟然认识。
孙叔颐笑道:“宋捕头,天儿这么冷,雪还没化,兄弟们可勤快得紧啊,没少收油水吧?爷爷我猜,一人赚了五两?”
这宋捕头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老头小气得紧,一人才给了一两。”
手下一人道:“头儿你胡说,我亲眼看你收了二两银子。”
宋捕头顺手一巴掌拍将过去,喝道:“老子收二两银子,要你他妈的多嘴!”恼羞成怒间,瞥见胡岩肌肉抽搐,不禁斥道:“大胡子,本县衙兴师动众,为民请命,你不多意思意思,是想让兄弟们大雪天喝西北风吗?”
胡岩正默数兰陵苑大宴铺张了多少,被宋捕头这么一斥,不觉脸有愠色,正要回敬开骂,胡二已然笑脸迎上去,手中将钱仲豫扔掷的十两银子塞进宋捕头手里,笑道:“有扰了宋捕头,这小子身手了得,但坏事做尽,几位但有所求,胡府上下倾巢而出也会帮忙将这等刁民投入大牢,为民除害。”
宋捕头将十两银子藏入怀中,哈哈笑道:“本县衙例行公事,原是容不下刁民作奸犯科,孙叔颐,你是要束手就擒,还是要我等动粗,再给你加个拒捕的罪?”
忽听得银铃般娇笑,一名黄衫少女从二楼翩然走下,莲步轻移,靠近宋捕头道:“官爷,远道而来辛苦了。”
宋捕头不觉神魂一荡,淫笑道:“这女娃娃哪来的,叫得比鸿云画舫的那玉老鸨还浪。”
少女啐道:“官爷好不正经。我们少爷说了,您大老远从雪地里赶来不容易,兄弟们也不能总是忧国忧民,这样伤神,万一身子垮了可不好。”
宋捕头打趣道:“怎么样,身子垮了,女娃娃给补补?”言罢众捕快一起吃吃而笑。
少女粉拳作势一砸,嫣然道:“我们少爷说了,官民之间要以和为贵……”
底下一名捕快插嘴道:“小娘们也知道以和为贵,这‘和’字可不便宜哪。”
宋捕头续道:“是极是极,除非小娘们把自己卖个几晚……嗯哈哈哈!”
少女面色不改,笑道:“少爷说,官爷们好容易来这么一遭,相请不如偶遇……”她蓦地抽出两张五十两银票,如同金光万道,闪得众捕快险些睁不开眼。
宋捕头眼睛更是再也离不开那银票,随着少女的晃动而晃悠,那少女道:“钱记银号,十二个时辰随时通兑。这五十两是少爷请各位的酒钱,另外这五十两,劳烦给知县大人,让他通融通融。”
宋捕头夺过那银票,笑道:“成成成,通融通融,这就是把我买了也成。”
少女掩嘴道:“那也不必,听说牢里有一位叫元四喜的,那是少爷的朋友,前些日子犯盗窃罪的,宋捕头,您明白了吗?”
宋捕头笑意不退,连声道:“明白明白,少爷的朋友怎么会盗窃,定是这群小王八蛋关错了人……”顺手就给最近的手下一巴掌,那手下看着五十两忘了痛,眼中依然满是笑意。宋捕头续道:“不知小娘子的主人怎么称呼?”少女道:“我家少爷姓钱。”
宋捕头道:“钱少爷慷慨大方,他日定然光宗耀祖……”回头对孙叔颐道:“小孙子,不,孙爷爷,咱们要以和为贵。”又对胡岩道:“以和为贵,听到没?臭胡子,别让老子再看到你这张晦气脸!”
嬉笑间,众捕快不会儿便志得意满地一溜烟散去,胡岩处处受制于人,想让众手下围殴这孙叔颐一顿,又眼见那黄衫少女将一张五十两银票派发给手下,这群家伙已然全无战意。不禁怒发冲冠,七窍生烟,环顾间突然眼前一黑,竟然气得晕厥过去。
孙叔颐望了二楼包厢一眼,知晓那叫钱仲豫的人尚未离去。他此行虽然理直气壮,但后来若非钱仲豫几番解围,实不知如何收场。他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不禁抱起地上一坛酒,斟满一碗后朗声道:“钱少爷,大恩不言谢,我孙叔颐唯有以鉴湖美酒,敬你此番仗义。”
他喝了一口,说了一声:“请!”便向二楼掷去。
瓷碗将到珠帘之时,去势稍止,那只白净修长的手挑开珠帘接过,淡然素雅的声音说道:“在下不胜白堕,今日聊尽绵力,一时义愤而已。”
孙叔颐道:“我是个市井小人,听不懂你们读书人说的话,这酒反正我是敬了,你若当我是个朋友,咱们便干了!”
珠帘内轻轻叹了一口气,于是钱仲豫将瓷碗端入,不一会儿,碗见底,重又露出珠帘,孙叔颐喜道:“痛快!”跟着哈哈大笑,扬长出门。
“少爷,人都走了,你还要待到什么时候?”女子说道。
“是么,人都走了。”钱仲豫道。
“……不过那桓姑娘,不会还在左近吧?”第二名女子道。
“这我又如何知晓?”钱仲豫淡然道。
“……唉,少爷,人家外头的人都说你……”第三名女子道。
“你们六人与我相处日久,还不够了解么?”钱仲豫叹道。
“可是……可是今日桓姑娘足足在这坐了一个时辰,少爷你明明早已醒了,却还一直装睡避而不见。她虽只是个伶人,但好歹也算是这杭州城中的成名角色, .uknsh.cm今日据说也是知晓了赴宴宾客中有你,才扮成下人,特意来此……”第二名女子道。
“桓姑娘只是应了胡老板的邀请,来此登台唱戏而已,郁蕉你莫误会。”钱仲豫道。
“可是……可是咱们宴席前后两个多时辰,我们又何尝看到她登台?少爷你又何必装傻,一个多月以前,自你在惊梦阁仗义出手,那桓姑娘怕是便……”叫郁蕉的女子道。
“够了,郁蕉。喜欢少爷的人那么多,少爷要是一一回应,那要分成多少个?”清莲说道。
“是啊是啊。”黄衫少女接口道,“算起来,不仅是桓老板,还有鸿云画舫的秦娥姑娘,妙赏楼的洪小姐,满觉陇酒肆的老板娘,算上清莲、缅栀、郁蕉你们,看看,少爷得分成多少个啊?”
清莲嗔道:“黄姜儿,你再胡说,瞧我不撕烂你这贱婢的嘴?”
黄姜儿嬉笑道:“哎哟,二少奶奶还没当成,就先发威了,缅栀姐救我。”
钱仲豫道:“你们再继续闹下去,我可要独自去满觉陇了。”
黄姜儿道:“少爷你还要去满觉陇啊,呀,难道是你几年前埋的桂花酒终于要开封了?”
钱仲豫摇头道:“不过是满觉寺的主持相期讲经罢了。未逢知己,何以言酒?”
郁蕉叹道:“今日那孙公子……我还以为少爷终于碰上了知交,没想到人家好意敬你酒,你却还是尽数倒在了地上。”
钱仲豫淡然道:“我素来不喜饮酒,与那孙兄弟不过萍水相逢,何言倾盖如故?今日之缘,明朝逝水,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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