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嘉取出一个修甲的玉矬,仍是一副冷淡的口气道:“胡老板张口闭口那件事,看来话中有话。可是一直遮遮掩掩,哼,再不明言……”他话未说完,戏台上突然铮铮几声急促的琴响,加剧了他的心跳。孔嘉话头顿止,撇过头去。
原本戏台上的节目层出不穷,两边也时有彩声,但如这般先声夺人的气势却尚未有过。饭桌上的几名老板不由将口中大事暂置一旁,俱转向琴声的方向。
周边觥筹交错的声音也渐渐停歇,片刻死寂,犹如夐不见人的战场。
琴声过后,琵琶并奏,嘈嘈切切,恰似兵行阵列,忽又轻拢慢捻,化作肃穆萧瑟之鸣。欲扬先抑的前哨音,在扣人心弦的须臾中突然迸裂,黑云压城,山雨倾覆,鼓声攒聚,带动周遭心跳起落,愈来愈急,如战马奔袭、蹄声如雷。
仿若旌旗蔽空间,少年将军锦衣胄甲,横剑临世。挺拔长身宛自血雨中濯洗而不染,卓尔孑立,国士无双。
在座不少人由衷一声喝彩,但见台上的少年长袍飒然,裾带飞扬,足伴曲动,剑随音走,玉箫与长笛声韵袅袅然然,战鼓与琵琶节奏轰轰烈烈,胡笳与古琴腔调凄凄厉厉,渐渐融就出兵燹与硝烟,征战与杀伐之景。而少年手中挥舞长剑,脸上蒙罩修罗面具,更是在这沙场中爆发出辟易三军、所向披靡之势!
“哈哈哈。”胡岩笑道:“方才诸位所问,答案便是在这《兰陵王入阵曲》的剑舞之中!”
金于诺啐道:“老子不认得什么南陵王北陵王,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说话总这么拐弯抹角,再这样下去老子可要拍桌子走人了!”
谢旺道:“这舞虽精彩,可咱们一伙人见惯了江南的娘姨依依呀呀,也瞧不出什么名堂,能知道什么答案?”
胡岩忙拦住金于诺道:“金老爷子息怒!非胡某拐弯抹角,实在是这事牵连重大,胡某不敢明言!”他望了台上剑舞,又道:“这《兰陵王入阵曲》原是北方舞蹈,源于北齐,盛于唐代,后来唐玄宗认为此非正声,是以就此失传。但是当时唐国天朝大邦,广受各方朝贡,这舞便传到了东海一方岛屿之上。而这东海岛夷,便是……”
忽听得雷动呼声,不等胡岩话说完,众老板不禁又将视线移回戏台——但见那少年将军“兰陵王”蓦地执剑飞身从台上掠起,剑尖所向,正是胡岩的位置!
这一下猝起不意,还不等老板们回过神来,“兰陵王”兔起鹘落,已跃上遍是佳肴的饭桌,戴朱端起碗中的猫耳朵面食,避开溅起的汤汁,其他人则惊呼一声跳将起来,唯有胡岩避之不及,因为“兰陵王”剑尖早指向自己的咽喉。
周遭顿然鸦雀无声,“兰陵王”在乐声高潮陡然来了这么一出,任谁都瞧不出是否胡岩用意。金于诺哼道:“这还演了出鸿门宴,但项庄舞剑,意却在项王,胡老板,老子可瞧不明白这一招的意思。”
胡岩“啊”的一声吼叫,声音中满是惊慌讶异,显也是始料未及,他后退几步,“兰陵王”忽然开口道:“臭胡子,你再退,是想试试你的步子快还是我的剑快吗?”
胡岩怒道:“来人啊来人啊,文掌柜,去你的妈巴羔子,这剑舞的班子可是你‘兰陵苑’的人,你他娘的搅什么鬼名堂,吓唬老子吗,还做不做这鸟生意了,老子以后不来了!”
兰陵苑酒楼的跑堂店小二们原本都被阻在胡岩的下人所围的圈子外,连上菜也是交由这些下人代劳,此刻兰陵苑的人突然攻击这位尊客,掌柜闻讯连忙上前,见状大惊道:“小六子,你不去好好舞你的剑,这是做什么?人家胡老板虽然叫了远近闻名的戏班,但还保留了咱们酒楼的特色剑舞,这是给咱们面子……”
“兰陵王”挖了挖耳朵,出口打断文掌柜的喋喋不休:“行了行了,老头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六子,是小叔子。”于是他缓缓揭开面具。
名将兰陵王高长恭本是北齐时代有名的美男子,因相貌俊美难以慑众,是以戴上凶恶的面具以在沙场骇人。
可惜这名表演剑舞的“兰陵王”纵然身形挺拔英秀,容貌却带病象,颇有憔悴苍白之色,而且胡子拉茬,瞧来如同三四十岁一般。
他的长相跟方才的舞姿如此不称,座上不少女子均发出一声惋叹。
文掌柜见到此人,捂嘴道:“小孙子,是你!你……你不是去年偷喝酒被我赶出酒楼了吗,你怎么还没走?还抢了小六子的位置跳舞……咦,你怎么也会兰陵王入阵曲的舞……”
这位自称“小叔子”的男子把面具往文掌柜脑袋砸过去,啐道:“老头子你啰嗦个屁,老子已经不在你手下跑腿了,别再叫我小孙子!你爷爷有名有姓,再叫孙子试试?”他见掌柜出口欲言,忙抢道:“你小叔子我在兰陵苑跑堂三年,这剑舞瞧着没有万遍也有千遍,私底下喜欢,也舞了不下百遍,前几天给小六子一根鸡腿,他便答应让我替着上台了。”
胡岩见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浑然忘了自己,不禁怒吼道:“都他妈给我住嘴!”吹胡子瞪着“小叔子”道:“兀那小子,你是谁,要钱的是吧?拿了立刻给老子滚蛋,w.ukashu.老子手头有紧要事,没空跟你瞎耗!”
“小叔子”显是大病未愈,他吸了吸鼻子,不禁打了个喷嚏,鼻涕喷了胡岩一脸,剑尖抖了抖,啧啧道:“臭胡子,你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处境吗?你以为爷爷我跟你玩虚的吗!”厉声之下,往对方脸上划了几道,胡岩立马哭丧着脸道:“大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高抬贵手!”
“小叔子”一声轻笑:“就知道你是欺软怕硬的种!”跟着撕下桌上一只鸡腿,喝了胡岩面前杯中酒,抿抿嘴唇,道:“一壶解遣三军醉,不愧是鉴湖酿造的绍兴名酒!”
谢旺笑道:“识货,原来这位兄弟还是同道中人。”
“小叔子”呸道:“同你娘的道,大老板,小人可不敢跟你们同道论称。”
他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右手剑尖却始终不含糊地贴着胡岩的脖子,胡岩赔笑道:“大……大爷,不知尊姓大名,至此有何贵干?小可……小可是不是哪里得罪大爷了?”
“小叔子”吃到一半,情不自禁,一个喷嚏与口中饭菜、鼻中鼻涕又一起喷到胡岩脸上,胡岩心下生恨,只能强笑道:“大爷慢点。”
兰陵苑两层楼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正桌这一场闹剧上,只见那“小叔子”擦擦嘴,笑道:“抱歉抱歉,那天晚上下大雪,在你家宅院躲了太长时间,以致受了风寒还没好。”
胡岩闻言,脸色大变,支吾道:“你是那……那……”
“小叔子”点点头,正色道:“臭胡子忘得忒快,你爷爷我姓孙,大名孙叔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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