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闻其详。”张玄抑制心中激荡的愤怒说道。
“你们太平道,说什么均平天下便可使民不争,太平盛世亦可平地而起。这些话说给那些穷苦无知的百姓倒也罢了,可你张玄饱读诗书,应该知道,自虞唐以降,何时有过真正的不争之世?权谋纷争,势利侵夺,又怎么可能停歇?你们太平道为成大业,不也要有一套尊卑之分么?你以为当年你父亲若是得势,就可以平抑手下功勋之人的夺利之心么?这天下运转,世事更替。所凭借者,本就是人们的私欲。我岂能因这虚妄之语,反弃正朔于不顾?”
张玄厉声问道:“那么屠城呢?难道在你心中,这汝南数万生民,便不需在意了么?”
曹操说道:“张玄,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自你在许都现身,天下多少人便蠢蠢欲动?汉中张鲁,左右逢源,摇摆不定,至今未能尽心归附朝廷。河北张燕,本已与我议定,携其十万部下投诚,却因为你尚在人间,害怕部下借你之名行逆反之事,以致谨慎小心,不敢妄动。我与袁绍决战于河北,明明有青州兵数十万众,却不敢动用一兵一卒,便是今次前来攻打这小小汝南,也只能让于禁监视青州兵,反从河北徐州调集大军劳师而征,这一切,都因为你。”
张玄闻之默然,的确,他是大贤良师之子,只要出现在世间,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一样会搅弄起腥风血雨,皆因他虽无私,却不知能勾起多少人的私心野望。
曹操见他神情,这才缓和了些语气,叹道:“我本也有心放这汝南百姓一条生路,所以当初你大开城门放百姓离去,我也并不加以阻拦,可如今汝南城中的人,有哪个不是和你张玄同气连枝?却无一人心中有我曹孟德。我若想平复天下,就要天下归心,万众拥戴,张玄,你扪心自问,这汝南城中,可有一人愿意归心于我?”
张玄听曹操袒露心声,虽是狠绝,却也是事实。只能说道:“既如此,曹公攻城便是,何须与我多费唇舌?”
曹操叹了一口气,说道:“英雄当得越久,便越是孤独,想必守在汝南的这段时间,你也已经有所体悟了吧?我心中并非对你没有歉疚,只是欲成大业,便不可心慈手软。此番来,也是想给你一个承诺,我曹操今生,断不会废汉自立,但曹某三代奉仕汉廷,也算仁至义尽了,若将来我的后辈当真有称帝之心,我定让他好生安顿你们太平道的信众,到那时,我会让他以黄初为年号,也算对你们新立黄天的愿望有个交代。”
说罢,曹操纵身下马,踩在一片尚未融化的雪地之上,脚步所过之处,生出两行印记。他回头看向张玄,说道:“张玄,人生在世,就算一个人曾经何等伟岸,何等渺小,所过之处,都不会没有痕迹,而时间过去,一切痕迹也定不复存在。但这些,也都曾发生过,任谁也不能改变。你我皆是如此,不必介怀。我今日杀了你,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归于黄土,只要所作所为无愧于心,便不需遗憾。”
张玄看着曹操,也不再说什么,调转马头回到了北城。曹操说的不错,眼下能让自己无愧于心的,就是将这汝南城守至最后一刻了。
他将马留在城外,招呼城头兵士放下长索,将自己拉了上去。周围兵士眼看着他和曹操相伴而行,本来有许多担心,但看张玄回来后的模样,却似已经坦荡平和了许多,这份安定也感染了周围的人,他们本就不畏死亡,如今更是多出了一种慷慨从容之感。
张玄转向城中,运起元气沉声说道:“曹军午时攻城,兄弟们,咱们痛快一战,来生再见!”这一声传动四方,声音中透露着淡然安详,四方士卒听到,默默备好弓弩巨石,等待着曹军攻城。
午时将至,曹营中兵马攒动,一个个阵列整备完毕,冲车云梯在军阵后备好。随着四方鼓声渐次响起,军阵开始慢慢向城墙方向移动起来。北城徐晃临阵指挥,南城张辽身先士卒,西城曹仁亲自擂鼓,东城程昱坐镇居中。城头百战之兵虽无命令,却似心意相通,一个个默默数着,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顷刻间箭矢齐下,没人愿意浪费任何一支箭矢,都想着每多射倒一个敌人,出城的人便多一刻逃生的时间,那些人会为他们立冢归魂,也会将他们的故事告诉更多人。
曹军也无人退却,城头这四百人的箭矢,既不繁多,也不密集,一支支箭少有虚发,却也全然无法阻挡曹军前进的速度。云梯一个个搭上,四方城门陆续传来冲车撞击之声,城头兵士们将身旁最后一支箭用完,最后一块巨石砸下,便将手中刀剑紧握,等待着敌人来到眼前。
南城张辽先登上城,看到城头不过这么点兵士,虽然觉得诧异,但也顾不得许多,领着兵士冲杀过去,守城兵士一个个大义凛然,奋不顾身,这些老兵似乎将此生剩余的所有力量透支到了此刻,饶是张辽这等猛将面对一个老兵竟也无法在一两招间取胜,哪怕长刀已然砍断了敌人的臂膀,刺穿了敌人的胸膛,这些守城兵士也像毫无痛楚一般继续冲上,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跟随张辽先登的兵士本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无不为之骇然。张辽杀得精疲力竭,身旁先登兵士也死伤数百,杀到最后,只剩了两个兵士相互搀扶,一个左腿中了一戟,鲜血汨汨往外冒着,眼看就要不支却还勉力用刀支撑着身子,另一个身上盔甲早已支离破碎,黝黑的皮肤上两道刀伤触目惊心,手上也只剩了半截断剑。张辽身旁一执戟兵士正欲冲上,却被张辽拉住了。
张辽走到两人,行了一礼,然后手起刀落,给这两人做了个了结。
张辽对身后兵士说道:“这些人都是勇士,你们将他们的尸首码放整齐,不可折辱怠慢。”说完竟也不再领军进攻,只是坐在了城头上,兀自望着这小小空城发呆,孤独的身影在烈阳之下反而更见落寞。
东西两门也接连陷落,w.knsh.只剩下了张玄所在的北门尚有数十兵士还在支撑。张玄持刀在手,来回于城墙左右,迅如闪电,每有敌兵登城,许多尚未看个分明便被他斩落城下,往来箭矢密集,却难以近身分毫。可他神勇善战,也难凭一己之力拒敌于城外。
张玄看着越来越多的敌人冲上城头,决定放弃城墙,转入城中与敌人在街巷中缠斗,再多支撑些时间,于是带着这仅余的数十人在尚未被包围之前转头杀入了城中,往街巷屋舍密集处奔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先入城中的曹军,皆被张玄领军斩杀,他吩咐手下这数十人五人为一队各自寻找街巷设伏,若看见来敌众多便以隐蔽为上,若遇寡少则齐出而击,斩获若多,便立即转向他处。众人各自领命去了,张玄一人带着三个老兵冲入巷中。
曹军阵线拉得太长,入城的队伍也四散开来,急于搜捕张玄欲立头功者有之,忙着趁火打劫搜罗战利品者亦有之,张玄此法一时间颇见成效,他手下兵士本就对城中街巷十分熟悉,闪转腾挪之间,毙敌虽然不多,却让曹军畏首畏尾起来。许多曹军兵士发现城中设伏,皆不敢再轻举妄动,直到徐晃策马从北门而入,见到这等混乱景象才愤怒下令道:“传令下去,我朝廷大军,何时纪律军容竟连黄巾军也不如了?命令全军,各在四门集结,封堵所有出城路径,整顿完毕之后,待主公驾临,再行搜捕!”传令兵急忙擂鼓将命令发布四方,这才稍稍止住了混乱局面。
张玄正思索下一步的阻敌办法,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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