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汝南向许都,约莫四百里路,众人一早出发,本以为天黑之前定可到达许都,孰料这一路与其他地方全然不同,每过大约百里便有关卡,核验来往行人所持过所。尽管刘辟已为众人准备妥当,但无奈来往行人众多,核验之人又都十分谨慎严格,但见长柄兵刃或是弓箭便要细加查问。所幸他们几人不过只有玉兰和张盛携有护身短刀,关卡兵丁并未细究。
就这样,行至许都城外已是深夜,城门紧闭,城外客店虽多,业已客满,张玄一行只好宿于城墙边,许多过往商贩旅人亦是如此。城门处几个兵丁守着一垛干草分发与众人,权且用以蔽体御寒。张玄环视四周,这些商贩旅人虽大都神态疲惫,却少见有人愁容满面,回想多年以来见过的流离灾民,往往面黄肌瘦,满眼苦涩,不由得心中为之一暖。虽则这番情境也只是在许都可见,但沿途走来,所遇之处便愈见复苏景象,张玄由此对曹操深感钦佩,更加希望他能如约扶举太平道,平定乱世。
魏岩与张盛躺下不久就睡着了。宫崇盘腿而坐,运转周身元气以作休养。张玄倚靠在城墙边兀自难以入睡,转头看去,玉兰也还未休息,她抬头仰视长空,若有所思。
张玄虽然不甚喜欢她与张盛行事作风,但为从长计议,也不想因此影响了与正一道的关系,便客气道:“玉兰姑娘早些休息吧,明日就要进城,还是养足精力好些。”
玉兰悠悠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这诗张公子可曾听过?”
张玄知道这是《诗经》里的诗文,说的是上天眷顾,保佑国君恒运昌隆,国家兴盛,如弦月渐满,朝日渐升。
张玄道:“玉兰姑娘想起这句诗,想必也是盼着终结这离乱之世吧。”
玉兰道:“盛儿年纪不大,总想着闯荡天下,建立一番事业,对师君观望之态甚感失望。值此乱世,我道本应勠力而为,以救苍生。可各人资质不同,天下有心之士,真有才能成此大业者着实寥寥。师君看似摇摆不定,实则是不希望汉中数十万生民再度卷入战火之中,还望公子体谅。”
张玄点头道:“姑娘所言极是,其实这也是我所想,我之所以领受真人之命有此一行,为的也是如此,若能与曹操践行盟誓,灭汉兴道,则天下立时大半可定,天下人也可少些苦难。但若只是为了成全一己之私,哪怕口中道义大志再如何好听,却要教他人牺牲性命,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答应。”
玉兰转过头看向张玄道:“公子若真作此想,那便最好不过。以盛儿的性子,要他坐视不管着实困难,还望公子之后能从旁约束,不要教他僭越行事,到时帮不上公子,反而祸及正一道。”
张玄道:“姑娘放心,我定不会教他卷入事端之中。”
玉兰见他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心中微存一丝感谢,可念及之前过节便也不想开口直言,为释善意,转而另起话题道:“离乱之世,百姓虽然受苦,与我而言却有一点好处。”
张玄不解。
玉兰道:“若非这乱世,我怕是只能困居于汉中,受这圣女之名拖累,整日被供奉于坛上,如泥偶一般,全无自由。哪能如现在这般游于四海。”
张玄道:“姑娘身份尊贵却不慕虚名,倒让在下佩服。”
玉兰苦笑道:“何来的尊贵?与我又有何尤?所谓身份地位,从来都是你们男子争来抢去,于我们有何相干?圣女之名,也不过是师君聚拢人心的方法罢了。”
张玄道:“姑娘何必自轻,我师父曾说,天下世事变易,从来无定,说不定五百年后女子亦可居帝王之位,男女虽然有别,却无高下。”
玉兰笑道:“公子会错意了,我并非不忿,只是贪恋浮世自由,不愿受人约束罢了。你这大业若真可成,天下人皆当欣喜,不过我怕是便不能再如现下这般,只能回去再作个泥偶了。”
张玄也笑了笑道:“姑娘这想法倒与我师父心有戚戚,他日若是有机会,定要教我师父认识认识姑娘。”
玉兰点点头,不再说话。
张玄看着玉兰侧影,虽然一路沾染风尘,但此刻沐于月光之下,玉兰倒真有些圣女模样,不觉愣了一下神,忙转过脸去。
长夜漫漫,月冷星稀,春寒料峭,风霜暗袭。张玄一夜未眠,也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次日一早,便见兵士招呼已醒来的旅人列队等候入城。一切井然有序,张玄唤醒众人,也一并站在了队列之中,待核验过所后,众人终于进了城。
曹操经营许都已有经年,自奉迎汉帝至此后,许都更是日新月异。张玄从来所见城池之中,饶是经营得当,也大多是茅屋棚户,尘土覆道,唯只在这许都城中是瓦房齐整,屋舍井然,青石铺路,坦荡洁净。来往之人,熙熙攘攘,热闹之余,亦是循规蹈矩,彬彬有礼。魏岩张盛二人从未见过如此繁华景象,不住东张西望左右指点,兴致盎然。张玄与玉兰虽见多识广,不露声色之余,也暗中叹服。只有宫崇好像与一切毫无关系,只管低头走路。
众人寻得一处逆旅,却早已客满。还好店家热心,询问张玄是否有地方长官发放的过所,张玄不明就里,将自己手中过所奉与店家帮忙勘验,店家看完后告诉张玄,他们手中的过所有汝南太守的大印,执此过所者,可往官家驿馆休息。张玄告谢店家,领着众人依其所示往驿馆而去。
驿馆就在城东,紧邻官府,本不算远,可魏岩早已饥肠辘辘,张盛也被沿路大小店门吸引,张玄无奈,只好先寻了一卖饼家,买了些饼权且充饥。卖饼店家甚是热络,见几人不似本地人,便问是从何处而来。张玄含糊道自南方而来。店家甚是高兴,直言自己本是寿春人士,想当年袁术盘剥百姓甚苦,不得已逃难到了颍川,幸喜有这做饼手艺,来到许都之后更得官家扶持,低价将这店面租让与他,他才得以养家糊口安定下来。张玄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午时众人才到驿馆,驿馆官员核验众人过所后,态度冰冷,斜眉冷眼交待张玄,他们不是官家,虽可免资住店,一应吃食及马匹粮草尚需给付,张玄答应下来,还未及掏出盘缠,张盛便已笑眯眯抢先将一枚金饼塞在了那位官员手中,那官员得了金饼这才笑逐颜开,便吩咐下面人收拾了几间厢房供他们住下。
张玄看向张盛,张盛却径自扭头故意不去看他。张玄笑笑,便也没说什么。
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张玄本想着真人所言,曹操近日便会抽身从河北返回许都与他见面,却不知要等多久。未想不过一个时辰后,驿馆官员忽然来敲门,态度却变得异常恭敬,弯着腰告与张玄,堂中有人求见张公子,张玄步出厢房,那官员便紧随其后,趁势将张盛给的金饼交还到张玄手中,张玄正自诧异,刚想询问那官员,却听堂中一人喊道:“张公子别来无恙啊!”
张玄循声望去,堂中一人挺身负手而立,看见张玄目光循来,抱拳向他施礼。不是别人,正是巢湖边结识的刘晔。
刘晔此时一身华服,更显贵气。张玄走到近前,笑道:“子扬兄好神通,怎么这么快便知我来了?”
刘晔笑笑,说道:“张公子,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既与荀令君相识,那日却为何不曾告知与我?你们刚一住下,便有人禀告荀令君,我便受命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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