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与宫崇虽身着素衣常服,不易引起他人注意,但此时渡口处已多了许多兵丁,盘查较之往日严格不少,尤其严查的便是渡江北上之人。张玄打算入夜后再寻机渡江,他将想法说给了宫崇,宫崇一言不发只是点头。眼见还要再等上两三个时辰,两人便四处寻觅,找到渡口不远处一座庙宇暂作休息。
这庙并不大,只有一个院落一座正殿,或许是遭逢战火日久也并无人打理,院落里杂草丛生,两人走入正殿,只看见正中供奉着一尊泥像,泥像早已身形模糊,看不出是哪一路的神明。
两人也不介意,便盘坐在殿内一角。
这一路到渡口,宫崇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盘坐下来后,便闭目养神起来。张玄只道宫崇与自己一般行路太快损耗了元气,也就不多过问,兀自在一旁打坐运功,调理元气。
张玄修习《太平要术》中的太一玄功,已有十多年了,这功法左慈并不曾练过,所以从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张玄自己研究,只是遇到阻碍之处才向左慈请教,好在天下玄修功法,其理万变不离其宗,左慈也大都能够答疑解惑,加上他常以金丹帮助张玄巩固修为,张玄的进境可谓一日千里。
太一玄功本是元气导引之法。若修习得当,便可以以自身躯体为器,感知元气存在,并以导引之法不断巩固增强,直至可以运转自如,驱策由心,突破常人体能之极限,五感敏锐,行止迅捷,气力绵长。这种进境阶段乃是由身入心,由心转意,直至圆融贯通。人皆有元气而不自知,如果不得窍要,终其一生也不得入此玄门。即便通晓了修习之法,也往往囿于自身悟性和身体条件无法达到高深境界。
张玄打坐不过片刻,便已恢复了大半元气,转头在看宫崇仍是岿然不动,便也不着急起身,继续打磨元气,等待入夜。
张玄修习这功法已到了平时呼吸吐纳俱可助长元气的程度,这正是“凝意通明”之境,修为可在有意无意间增长,本不需像今日这般专门打坐修养,不过最近他总有感觉,自从练到了这“凝意通明”的通明境后,功力增长的速度却反而明显慢了下来,起初他只道是自己身体负荷已到达了极限,可今日见到宫崇,突然有所领悟。
这位宫先生发须皆白,已是一副老人神貌,身体已然有些枯槁,但今日一路上不见丝毫倦怠,张玄明白,这只能证明宫先生的修为比他高出不少。按照《太平要术》所载,人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需要足够强大才能集聚尽可能多的元气以备己用,可宫崇却似乎突破了身体上的限制,张玄静下心来细细观察,也不见宫崇有什么特别的吐纳之法,不免有些疑惑。
他偷偷依着宫崇的坐姿坐下,慢慢模仿宫崇吐纳的节奏气力,暗运心法,却一无所感,难道宫崇修习的不是太一玄功么?
张玄还在疑惑,宫崇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张玄偷偷观察他打坐的事情,只撑着腿缓缓起身,敲了敲背,好似腿脚有些发麻一般缓步走到了殿门前。这一系列举止看起来和平常老翁也一般无二,断不会有人想到就在不久前,他能随张玄不出几个时辰便走了上百里路。
宫崇伸了伸腰,看着天色已然昏暗,便对张玄说道:“公子,该上路了。”
张玄也不好此时发问,便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与宫崇一道走出了庙门。
两人一路来到渡口,此时四下俱黑,大多船家早已灭了灯火休息。渡口处时不时有些手执火杖巡逻的兵丁。两人不想引人注意,只得再往偏远处走去。
好容易找到一处江岸僻静角落,寻得了一位船家,船家却说什么都不愿在夜里出船,一个劲说这夜里风高浪急,他的船也太小,经不起风浪。无奈之下,张玄与宫崇便重金从船家手里将船买了来,打算自行过江。
二人上了船,张玄拿起船桨,却被宫崇一把夺过。
宫崇道:“不可忘了,你我既名为主仆,便该有尊卑,这些事今后还是我来做吧。过了江公子便是大贤良师了,公子当及早适应。”
张玄心知拗不过宫崇,便也不再推让。
此时虽是春季,但深夜江上仍不免寒风阵阵,好在张玄与宫崇皆是玄功护体,倒不觉得如何难以忍受,但方才那船家不肯出船,想来也是情有可原。张玄面朝江北端坐于船中,宫崇则持桨立于船尾。万籁俱寂,只听得到风声水声。夜色如同一片大幕,没人知道后面究竟潜伏着什么。好在天气不算恶劣,虽然二人是逆流而上,所行不快,但行船还算稳当。半晌后便到江中。
宫崇不喜言辞,上船后便只管摇桨,张玄见状,也不主动打扰。两人就这样各自默然,在这一叶扁舟中向江北而去。
望着这东逝江水,滚滚而下,张玄回想着于吉说给他的计划,虽然详尽,却总感觉自己在其中只好像提线纸人一般,若不是于吉一再强调,这都是张玄已定的命数,真不知道自己在这其中有什么必要。所谓百万太平道信众,除了儿时浮光掠影,时至今日他真正打交道的也不过只有于吉与宫崇二人而已,他们真的需要自己么?还是只是于吉需要自己?
“宫先生,”张玄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于吉真人也曾与先生讲过天命之说么?”
宫崇在船头遥声道:“那是自然,怎么,公子居然不信命数?”
张玄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
宫崇也难得笑出了声音:“天下人皆知乌角先生和于吉真人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各有玄妙神通,想不到乌角先生和他的弟子却不信命数,真是怪哉。”
张玄道:“我师父虽然本领高强,但他主修者乃是金丹秘术,那是师父穷其一生智慧苦心钻研而得,金丹之法虽然看似深奥,却是依循天下万物自有之理,师父循序渐进,正如神农尝百草而得良药一般无二。想来于吉真人的所谓神仙本领也是如此吧?只不过世人蒙昧,不明就里,看到所谓新奇不寻常之事便穿凿附会添枝加叶,变成了口中所谓神迹。”
“那依你而言,万物自有其理,既是依理而存,却为何不能预知?”
张玄想了想,答到:“话虽如此,可天下之大,所存之物,发生之事何其多也?却如何观察,如何预知?”
宫崇听罢,笑得更厉害了。
“天下万物运转,皆有理可循,这话不假,可若只知皮毛,不能深究其本原,便是让你看尽了世间万物,那也没用。”宫崇突然正色道:“公子,老朽不才,班门弄斧,我使个神通,公子且看看是何道理。”
宫崇说完,便直接将船桨仍在了江中,张玄正不解,突然感觉船身向前一窜,侧身一看,这小船竟然径自疾行向前,逆流而动。
“老朽能不依帆桨,御水行舟,这算不算神仙本领?”宫崇笑问道。
张玄初时惊愕,却隐隐感应到了船身周遭似有一股无形力量包裹着整条船向前而行,静下心来,登时发现,这周遭的力量竟是元气,不觉骇然道:“宫先生能运转身外元气,冯虚御风,这等境界,晚辈真的前所未见。”
“岂止未见,怕是你从前想都没想过吧?”宫崇笑道,他一边说话,船也一直稳步而前,不见停滞。
“天气悦下,地气悦上,二气相通,而为中和之气,相受共养万物,无复有害,故曰太平。我看《太平要术》时,自知万物皆有其元气,但《太平要术》中所载,不过教导导引自身元气之法,实不知人力竟可以驱策外物之气,此等境界,晚辈确实前所未见。”张玄感叹道。
宫崇显露这一手,本略有讥讽张玄之意,却见张玄毫无愠色,心下暗自佩服,言语间也缓和了许多:“太一玄功本有六重境界,所谓持身澄明,静心清明,凝意通明,这三重练就也不过是刚刚入了玄功之门而已,再往上,还有若谷怀虚之境,气运游虚之境,凌风御虚之境,你如今应该是刚登通明之境,可以己身为器,容纳元气,气力增长,五感敏锐,不过这还算不得什么,等你似我一般,到了这御虚境,就可以几身为轴,驱策周遭元气,冯虚御风,借他物之元气为己用,元气无穷匮。只不过你修习的《太平要术》,不过是《太平清领书》精简而成,就算修炼至极限,也只能达到通明之境,今日公子能感应到身外元气,已经是难能可贵。”这话倒是真有几分点拨的意思了。
张玄听到宫崇的介绍,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宫先生的修为,如今已经不输于吉真人了吧?”
宫崇终于笑了笑,说道:“真人如今已经贯通六境,超越玄功极限了。以真人超凡脱俗之能,自然可以洞察天地元气流转,知古通今,预测未来。天道亦是其理,世事皆靠元气催生,依道而行,并不逾矩,这便是所谓命数。只不过凡人无从窥测而已。”
张玄听后,回想《太平要术》中的经文,若有所思。感念到宫崇虽不喜欢自己,却愿意将这等修为暴露在他面前,即便起初没有点化自己之心,却诚然让自己受益匪浅,便向宫崇深行一礼道:“晚辈今日拜宫先生指教,在此谢过了。”
宫崇看起来总是冷若冰霜,倒不是因为他真的不喜欢张玄,只不过一见张玄,便不免想到与他父亲张角的往事钩沉,不知不觉将当年怨气落在了张玄身上,所以不免冷淡了一些。眼见张玄天资不凡,又如此虚怀若谷,宫崇由此高看了张玄不少。
宫崇运气行舟,速度极快,只倏忽间便到了江北岸边。为免引人注意,二人并未在渡口上岸,而是选择了一处僻静浅滩,此时已近日出之时,二人稍事休养后便弃船步行,向西北方而去。元气运转之下,两人脚程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走了近百里。此时张玄也知道了,宫崇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这般陪着他一路前行,其实是迁就他。
连年杀伐征战之下,天下早已不堪其扰,而中原尤甚。百姓流离失所,横死者不计其数。原本人丁兴旺的地方,许多也早已荒芜废弃,两人一路走过,偶见一两处茅屋群落,看起来也并无人居住。
张玄不禁叹道:“逢此乱世,生而为人,反倒不如猪狗。”
宫崇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君不君臣不臣,这便是苍天已死的明证,只可惜却要教多少生灵陪葬。希望你这大业真的可成,好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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