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吉微颔其首,侧脸对宫崇说道:“宫崇,你且先出去将那马处置一下,免得被人看见。”这话的意思似乎是要支开宫崇。
宫崇倒是不言不语,头也没抬,只缓缓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于吉只等到宫崇走远了方才说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要听好了。”
“神州赤县,自虞夏以降,便是治乱更迭,所谓治世,不过朝夕,乱世却是屡见不鲜,天下万民,直如草芥,命不由己。张玄,你可曾想过这都是为什么?”
不等张玄答话,于吉便继续道:“远古之时,生民食不果腹,却可相互亲睦,福则同享,祸便共担,只因彼时无人有余财私产,自无争夺攀比之心。及至天下物资日渐丰饶,人人藏私,便都有了私心私欲,这便是天下纷扰的源头。所谓太平道,说起来其实也简单,便是希望人人不设私产,天下均平,由此民不相争,再无纷扰。想当年,你父亲以大贤良师之名,教谕世人,本拟发动天下百姓,一举推翻汉室朝廷,然后施行太平道纲领,均平天下,可惜事败。”
张玄若有所思道:“这话确也有理,但世人千年来皆是如此,却如何一朝便能改变?况且到底是先有私产还是先有私心,怕是真人也难判定吧?”
于吉笑笑,说道:“有此一问,诚然可教。所谓众星亿亿,不若一日之明也;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也。世人昏昧,有些人妄以天子之名自居,不过是想凌驾于百姓之上,以威刑服之,夺天下之利。而太平道首领虽统领万方,却不是什么天之子,而是人之师。师者,以贤良教化万民,使人废私而存公,故而号曰大贤良师。张玄,你若真想克承父志,便要继承大贤良师之名,但行太平道,需经历诸多艰难困苦,你敢么?”
听于吉一番大道理虽有理有据,但张玄越听却越是沉定深思起来,正欲答话,猛然间想起了师父临行前一再嘱托于吉所言不可尽信,难道是说这于吉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从一见于吉开始,张玄就似乎神为之摄,心旌摇动,跟着于吉的言语思索,几乎无知无觉,所幸想起了师父的教诲,陡然之间张玄清醒了不少,收敛心神,暂且沉默不语。
于吉看出张玄尚在犹疑,也不强加逼催,只是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
推开门,远处山峦起伏,云雾袅娜,气韵绵荡,空寒寂静。门中站立的于吉,仿佛置身于其间构成了一副画。于吉悠悠道:“想当年,我初见你父亲时便曾告诉他,太平道,那是为天下人铺就的正道,可欲作这先行之人,怕是要承受太多苦难,你父亲却毅然决然甘受其苦,委实令人钦佩。现如今,世人中已无几人知道你父亲的志向,只当他是妖言惑众的野心之徒,不过想取汉室而代之,每念及此,怎不令人喟叹唏嘘。我虽得窥天道,预知世事,却也因此知道世人之命天数早定,我有我的使命,你父亲与你也有各自使命。我知你心下许多疑团未消,假使将来你修为有成,似我一般能知天道运转之机理,便可明白我所言不虚。”
倘若左慈此时在旁边,怕是要直接跳脚,指着于吉的鼻子骂他,居然想用父子之情打动张玄,着实不要脸。但张角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张玄虽也知道于吉这话就是要以情动人,却仍难免不受触动。想到这么多年来所遇之处听到人们谈论到父亲,无不以“妖道”相称,父亲明明为世人受尽了苦难,如今却成了众人口中祸乱之源,心下顿时犹如火焰升腾,但张玄仍强自冷静下来,不让意气驱使自己做出判断。
“我下山时,本只想不负太平道教众厚望,看看能否为他们略尽绵力。却不想真人对我说了这么多,弟子愚钝,一时间着实难以全然贯通。真人不妨直言相告,到底需要弟子做些什么?”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我要你做的,便是倾覆天地的大业!”于吉突然提高了声音,转过头来凝视着张玄,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及近傍晚,天色渐暗,宫崇站在院子外直如一尊石像,岿然不动,一个人的影子被斜阳拉得颀长。
屋内没有灯火,更是晦暗不明,宫崇知道,老师正在将计划向张玄和盘托出。这一幕像极了当年,那时候,他也像今日这般,等候在门外,只不过屋内的人从张角变成了他的儿子。那时候的宫崇并不理解老师的做法,他本以为行太平道的大业本该由自己完成,毕竟他才是于吉最得意的弟子,可于吉却将这千斤重担托付给了一个自己看来平平无奇的乡医。
直到多年以后,他才似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人各有命,而他的命数里,并没有行使那般宏伟事业的安排。
心算着老师该讲得差不多了,他抖了抖已经麻木的腿,走进了院子里,等待老师召唤。果然,不一会便听到屋内传来了老师的声音。
“宫崇,你且进来。”
宫崇拱手走入屋内,正见到老师点起了灯。微弱的灯光荧荧惑惑,将于吉和张玄的身影照在墙壁上,这更让宫崇想起了当年的景象。
“张玄,此番北上,便让宫崇与你随行,且让他作你的家仆,一路也好从旁照应。宫崇跟随我多年,太平道许多事情他所知甚详,你若感兴趣,只管问他便是。”于吉说道。
张玄向宫崇行了一礼道:“那之后便多劳宫先生费心了。”
宫崇忙回礼道:“不敢,过了江,张公子便是大贤良师了,宫某身为仆从,一定尽心服侍,也请公子不要自降身份。”
张玄笑了笑,说道:“我只当太平道中既求均平,便不论这等尊卑了。”
宫崇不卑不亢答道:“太平道中, .uknsh.m人人均平,大贤良师也概莫能外,不过此时大业未成,总要有此礼仪规矩,才好号令有序,方便行事。”
张玄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过多谦让。
“好,今夜你二人好生休养,明日一早便即刻北上,不要耽搁了。”于吉一边说,一边走到屋内深处,从榻上取出了一身衣服,递给了张玄。
于吉道:“你衣衫应该破损了吧?且把这身衣服换上吧。”
张玄一看,于吉递来的竟然和自己平日穿着的衣服别无二致的玄色黄边道袍,心中一震,于吉神异之能,连自己的衣衫破损也提前预知了么?带着这份又惊又疑的心情,张玄伸手接过了衣衫。
这一夜,宫崇与张玄在两个茅屋内各自休养。张玄虽思绪万千,却知道未来路远,自己身负莫大责任,勉强睡了一会,却不知于吉和宫崇休息得如何。
第二天一大早,张玄便起身前去拜别于吉,却不想于吉早已不见了踪影。张玄去询问宫崇,宫崇只说真人也有自己的使命,想来已先行一步了。于是张玄与宫崇便简单收拾一番,向北而行。
从孙策那里抢来的马太过扎眼,已被宫崇放了,两人并无坐骑,便步行往江边港口而去,张玄起初还怕走得快了宫崇跟不上,却发现不管自己是快是慢,宫崇都紧随其后不过一丈,面色也并不见任何异样,便逐渐加快了脚程,而宫崇始终气定神闲跟在身后,张玄暗想,宫崇眼看白发漫漫,却没想到修为如此深厚,自己起初竟未能察觉。
两人脚程极快,夜色未至便到了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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