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父亲举事本是盘算缜密,却因为叛徒出卖,不得不仓促而发,最终兵败身死,大事未成,他临死前,托人将你从围城中送出,带到了我这里,希望我能好好照料你成人,我与你父亲本来只有数面之缘,那还是他举事之前四处行医的时候,他为人侠义,有兼济天下之心,我很佩服,但仅凭这样的交情便将你托付给我,也说明你父亲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哦,对了,你觉得师父怎么样?”
张玄忙回话道:“十六年来,师父倾囊相授,对弟子也是关怀备至,弟子铭感五内。”
左慈听了,身手敲了一下张玄的脑袋:“说得什么屁话,好就是好,哪里来这么多虚词。”说罢与张玄相视一笑。
左慈正色道:“我本不是你太平道中人,所以当初你父亲留给你的《太平要术》,我不是十分了解,里面的太一玄功只能靠你自己领悟,我虽也将金丹秘术的功法教授给你,但在我看来,这些都比不过多让你读些书,长些见识来得重要。我自问当你的师父,我做得还不错,但也还不够,本想着等你丹道大成之后,就将什么六甲之术啦,搬运之术啦这些吓死人的招数都教给你,再让你静下心来,多研究一些正经学问,可惜现在看是来不及了。”
左慈话里话外的意思,张玄也大概听出来了一些,既然师父说来不及了,只怕现在就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做。但既然师父还没有明言,他也就顺着左慈的话说道:“师父言重了,弟子跟随师父真的是受益良多。”说这话的时候,张玄低下了头,心中感激却不言自明。
左慈叹了口气:“唉,我总想,为什么你们太平道弟子散布天下各处,更有于吉老鬼还活着,你父亲却把你送到了我这里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你父亲不希望你再踏足俗世,沾染那些明争暗斗血雨腥风,倒不如跟着我这个老不正经的,做个清净闲人更好。可总有人不死心,因为你是大贤良师之子,他们便一定要你去做什么继承父志的大事,这些年来,我带着你东奔西跑,却总能被他们找到,他们倒也是煞费苦心。我坚持了多年不让你跟他们走,可现在看来,怕是已经轮不到我阻拦了。”
“师父,弟子有一事不解。”张玄毕恭毕敬问道。
“什么事。”
“太平道教众遍布天下,我父亲的未竟之志,为何一定要我去完成?他们当中难道就没有合适人选么?”
左慈挠了挠头:“这都要怪于吉老鬼,一天到晚神神道道,他总说什么各人自有天定之命,无从改变,所以你的命数就是要践行父志,这是注定了的。要我说,这都是诓人的把戏,骗骗那些流民氓首就算了,你断不可轻信。世人都说,于吉能知未来事,我呸!我还能前看两千年,后看两千年呢!他说你要完成大业,什么狗屁大业?我现在就告诉你,将来史书上就没有你张玄的名字,这于吉指不定要骗你去做什么事情呢。”
左慈越说越激动,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若是让旁人看到了,必定想不到这人是当今天下公认的神仙人物。
张玄笑了笑:“师父不要生气,弟子明白师父的意思。”
左慈缓了缓神,眼看着张玄,语重心长道:“太初啊,以前总是师父护着你,但你如今也长大啦,你也知道,为师从不喜欢强人所难,也从来支持你们师兄弟顺从自己的心意行事,今日于吉已经派人找上门来了,想要你下山与他们一同做些事情,去或不去,你自己拿主意。”
“弟子知道了,弟子一定细作打算。”张玄答道。
师徒二人缓步回到二山,一路上时有时无说些话,也不再提今日之事,只是闲聊些有的没的,就这样走回去时,已过正午了。
左慈回到内室,张玄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卧于榻上,内心却是波澜万千。
张玄小时候的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但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大贤良师张角的儿子,只是这么多年来四处云游,听到关于父亲的传闻越多,父亲的样子反而愈发缥缈,不再真切了。张玄时常做一个梦,是那日在大殿之上,火光滔天,父亲身披黄袍,头戴黄巾,用那双干枯的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水,然后让人把他带走的样子。他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上每一处的纹理。父亲用那双手,为人施福,给人捣药,握着手杖翻山越岭,也举起过刀剑大杀四方……
这么多年来,有许多次他都能感觉到有人环伺在他和师父周围,暗暗观察着他,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今天师父解答了这个疑问,那是太平道的人,他们一直在看着他,等着他。
虽然像师父一样,张玄也并不相信什么天命,但他知道,太平道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信的,这份信,让他们等了他足足十六年。他们相信张玄注定是那个拯救自己的人,这是他们的命数,也是张玄的命数。
十六年来,张玄已经见惯了人世间的悲苦事,妻子离散,生死两隔,路边的死人比路上的活人还多,到处是断壁残垣,良田里火光熏天,然而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活在这样的乱世里,却如蝼蚁一般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绝望的人,他们一个个便是这世间的行尸走肉,得过且过,没有任何的盼头,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是没有滋味的事情。
这样的人,张玄见得太多了。
所以这么说来,这些太平道的信众,反而会好些吧?他们至少还在盼着一个人,能够带着他们,回归到太平世道。
就这样,辗转反侧过了良久,张玄心头思绪万千,终于下定了决心。
张玄起身,来到了左慈的卧房。可当他站在卧房门口时,却还是没有敲门,他顾念着师父,也顾念着自己此行的意义。
“别扭捏了,进来吧。”里面突然传出了左慈的声音。
张玄推门而入,只见师父平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缓缓坐起。
“太初啊,你是有什么打算了么?”左慈问道。
张玄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师父,那些太平道的信众,真的需要我么?”
左慈道:“那是他们的事情,你自己想过怎样的日子,想活成怎样的人,就按照你自己心中想法去活便是,不需考虑他们。”
“可是,”张玄抬头看着师父:“如果他们真的需要我,我又如何能全然不在乎呢?”
左慈叹了口气,盯着面前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弟子,他岂会不知张玄这样说的时候心中是什么样的想法?罢了,虽然没有什么天命,但每个人一生总要被一些事情牵绊不是吗?左慈说道:“你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怕是已经想好了吧?你可知道,世人每每希望有人能振臂一呼,救济天下,却没想过,正是想要救济天下的人太多,这天下反而纷争不断?你有你的宏图,他有他的大志,到头来遭殃的还不是百姓?要是少一个人争抢着当这救世之主,只怕这天下早就安定了。”
张玄听罢,跪了下来,左慈忙上去扶起了他。
“你不必给我下跪,咱们师门当中从来没有这种规矩。”左慈扶起了张玄,却见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向自己,心知这孩子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好忍住心中的万千关切不舍,说道:“唉,既然想好了,就去吧,怕是你不去这世间一遭,也不会死心的。不过你要记住为师的三句话。”
张玄鼻子一酸,更不敢抬头,生怕左慈看见他眼眶中的泪。
“第一,切不可什么事都听于吉老鬼的,他说他的,凡事你都要有自己的主意。第二,这些年你虽学了些本事,却也要知道天外有天,有些事不可强为,当退则退。第三……”说到这,左慈停下,转过身去,负手而道:“若你将来在这世间没有立足的地方了,就去天目山找我,我打算在那里归隐终老,你若来,也正好。”
张玄知道师父也动了情,心里百感交集,只勉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来,回道:“弟子都知道了,师父。”
“你下去吧,今日好好休息,明早动身前,我再另作交待。”
“是。”张玄拱手退下。
左慈等了半天,估计张玄已经走远,方才转过身来,看着空空的门庭道:“这孩子,知道我哭了,也不说安慰两句,唉,徒弟大了留不住了。”
其实张玄心中的伤感又何曾少过左慈?一从左慈的房门出来,张玄险些忍不住留下泪来,其实直到刚才和师父说出自己的决定时,他心中对前路也是一无所知。这太平道的大业也好,于吉真人的期许也罢,对于张玄来说,都比不过“继承父志”四个字来得重要,这份心情,和如今对自己的师父左慈的不舍,其实是一般无二。
勉强收拾好心情,张玄回到房中,诸位师兄弟此时都已不在房中,左慈平日里教导弟子十分散漫,并不督促弟子练功,所以弟子们也早已养成了习惯,无论是谁不去练功,也从来无人询问,张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三师弟。”
张玄急忙回身看去,却是大师兄葛玄站在门外,注视着他。张玄挤出一丝笑容道:“师兄,你怎么没去练功?”
葛玄走到近前,.kashm拍了拍张玄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明日便要走了吧?”
张玄一惊,问道:“师兄怎么知道?”
葛玄笑笑,说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平日里葛玄就喜欢和张玄开玩笑,可这一次,张玄却笑不出来了。
葛玄比张玄大了十多岁,是最早追随左慈的弟子,无论功法修为还是经集学问都远超同辈弟子,打从张玄被送到了左慈门下,平日里关心他最多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大师兄。葛玄说道:“说起来也确实到时候了,太平道谋划的所谓大业,虽然不为外人所知,但说起来若不在今年举事,只怕今后也没有什么机会了,我今日一见师父来寻你,就猜是太平道的人找上门来了。”
张玄默然片刻,悠悠问道:“师兄,我这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葛玄道:“像咱们这等玄修之人,本来应该心无挂碍,方可得道大成,如今你既然放不下心中的事情,留下也是无益,不论如何,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不要被外物所扰,不要忘了求道之心,俗世的事情,本也没有什么损益之分,只要向道之心不改,此行对你来说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玄听着葛玄的教导,点了点头。葛玄笑笑,从怀中取出了一方林宗折巾,递给了张玄道:“总在山上修行,也没有什么能送给你的,想必明日你走时,师父也会送你些丹药傍身,我前几日下山时在镇上买了这折巾,正好送给你,不要嫌师兄小气啊。”
张玄这才笑了出来,接过折巾,马上就戴在了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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