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
《宋史》论君子小人,取象于阴阳,其说当矣。然小人世所恒有,不容概被
以奸名。必其窃弄威柄、构结祸乱、动摇宗祏、屠害忠良、心迹俱恶、终身
阴贼者,始加以恶名而不敢辞。有明一代,巨奸大恶,多出于寺人内竖,求之外
廷诸臣,盖亦鲜矣。当太祖开国之初,胡惟庸凶狡自肆,竟坐叛逆诛死。陈瑛在
成祖时,以刻酷济其奸私,逢君长君,荼毒善类。此其所值,皆英武明断之君,
而包藏祸心,久之方败。令遇庸主,其为恶可胜言哉!厥后权归内竖,怀奸固宠
之徒,依附结纳,祸流搢绅。惟世宗朝,阉宦敛迹,而严嵩父子济恶,贪无
厌。庄烈帝手除逆党,而周延儒、温体仁怀私植党,误国覆邦。南都末造,本无
足言,马士英庸琐鄙夫,饕残恣恶。之数人者,内无阉尹可依,而外与群邪相比,
罔恤国事,职为乱阶。究其心迹,殆将与杞、桧同科。吁可畏哉!作《奸臣传》。
○胡惟庸(陈宁) 陈瑛(马麟等) 严嵩(赵文华等) 周延儒 温体仁
马士英(阮大铖)
胡惟庸,定远人。归太祖于和州,授元帅府奏差。寻转宣使,除宁国主簿,
进知县,迁吉安通判,擢湖广佥事。吴元年,召为太常少卿,进本寺卿。洪武三
年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已,代汪广洋为左丞。六年正月,右丞相广洋左迁广东行
省参政,帝难其人,久不置相,惟庸独专省事。七月拜右丞相。久之,进左丞相,
复以广洋为右丞相。
自杨宪诛,帝以惟庸为才,宠任之。惟庸亦自励,尝以曲谨当上意,宠遇日
盛,独相数岁,生杀黜陟,或不奏径行。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
辄匿不以闻。四方躁进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职者,争走其门,馈遗金帛、名马、玩
好,不可胜数。大将军徐达深疾其奸,从容言于帝。惟庸遂诱达阍者福寿以图达,
为福寿所发。御史中丞刘基亦尝言其短。久之基病,帝遣惟庸挟医视,遂以毒中
之。基死,益无所忌。与太师李善长相结,以兄女妻其从子佑。学士吴伯宗劾惟
庸,几得危祸。自是,势益炽。其定远旧宅井中,忽生石笋,出水数尺,谀者争
引符瑞,又言其祖父三世冢上,皆夜有火光烛天。惟庸益喜自负,有异谋矣。
吉安侯陆仲亨自陕西归,擅乘传。帝怒责之,曰:“中原兵燹之余,民始复
业,籍户买马,艰苦殊甚。使皆效尔所为,民虽尽鬻子女,不能给也。”责捕盗
于代县。平谅侯费聚奉命抚苏州军民,日嗜酒色。帝怒,责往西北招降蒙古,无
功,又切责之。二人大惧。惟庸阴以权利胁诱二人,二人素戆勇,见惟庸用事,
密相往来。尝过惟庸家饮,酒酣,惟庸屏左右言:“吾等所为多不法,一旦事觉,
如何?”二人益惶惧,惟庸乃告以己意,令在外收集军马。又尝与陈宁坐省中,
阅天下军马籍,令都督毛骧取卫士刘遇贤及亡命魏文进等为心膂,曰:“吾有所
用尔也。”太仆寺丞李存义者,善长之弟,惟庸婿李佑父也,惟庸令阴说善长。
善长已老,不能强拒,初不许,已而依违其间。惟庸益以为事可就,乃遣明州卫
指挥林贤下海招倭,与期会。又遣元故臣封绩致书称臣于元嗣君,请兵为外应。
事皆未发。会惟庸子驰马于市,坠死车下,惟庸杀挽车者。帝怒,命偿其死。惟
庸请以金帛给其家,不许。惟庸惧,乃与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谋起事,阴
告四方及武臣从己者。
十二年九月,占城来贡,惟庸等不以闻。中官出见之,入奏。帝怒,敕责省
臣。惟庸及广洋顿首谢罪,而微委其咎于礼部,部臣又委之中书。帝益怒,尽囚
诸臣,穷诘主者。未几,赐广洋死,广洋妾陈氏从死。帝询之,乃入官陈知县女
也。大怒曰:“没官妇女,止给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给?”乃敕法司取勘。于是
惟庸及六部堂属咸当坐罪。明年正月,涂节遂上变,告惟庸。御史中丞商暠时谪
为中书省吏,亦以惟庸阴事告。帝大怒,下廷臣更讯,词连宁、节。廷臣言:“
节本预谋,见事不成,始上变告,不可不诛。”乃诛惟庸、宁并及节。
惟庸既死,其反状犹未尽露。至十八年,李存义为人首告,免死,安置崇明。
十九年十月,林贤狱成,惟庸通倭事始著。二十一年,蓝玉征沙漠,获封绩,善
长不以奏。至二十三年五月,事发,捕绩下吏,讯得其状,逆谋益大著。会善长
家奴卢仲谦首善长与惟庸往来状,而陆仲亨家奴封帖木亦首仲亨及唐胜宗、费聚、
赵庸三侯与惟庸共谋不轨。帝发怒,肃清逆党,词所连及坐诛者三万余人。乃为
《昭示奸党录》,布告天下。株连蔓引,迄数年未靖云。
陈宁,茶陵人。元末为镇江小吏,从军至集庆,馆于军帅家,代军帅上书言
事。太祖览之称善,召试檄文,词意雄伟,乃用为行省掾吏。时方四征,羽书帝
午,宁酬答整暇,事无留滞,太祖益才之。淮安纳款,奉命徵其兵,抵高邮,为
吴人所获。宁抗论不屈,释还,擢广德知府。会大旱,乞免民租,不许。宁自诣
太祖奏曰:“民饥如此,犹征租不已,是为张士诚驱民也。”太祖壮而听之。
辛丑除枢密院都事。癸卯迁提刑按察司佥事。明年改浙东按察使。有小隶讼
其隐过,宁已擢中书参议,太祖亲鞫之,宁首服,系应天狱一岁。吴元年,冬尽
将决,太祖惜其才,命诸将数其罪而宥之,用为太仓市舶提举。洪武元年召拜司
农卿,迁兵部尚书。明年出为松江知府。用严为治,积蠹弊,多所厘革。寻改山
西行省参政。召拜参知政事,知吏、户、礼三部事。宁,初名亮,至是赐名宁。
三年,坐事出知苏州。寻改浙江行省参政,未行,用胡惟庸荐,召为御史中
丞。太祖尝御东阁,免冠而栉。宁与侍御史商暠入奏事,太祖见之,遂移入便殿,
遣人止宁毋入。栉已,整冠出阁,始命入见。六年命兼领国子监事。俄拜右御史
大夫。八月遣释奠先师。丞相胡惟庸、参政冯冕、诚意伯刘基不陪祀而受胙,太
祖以宁不举奏,亦停俸半月。自是,不预祭者不颁胙。久之,进左御史大夫。
宁有才气,而性特严刻。其在苏州徵赋苛急,尝烧铁烙人肌肤。吏民苦之,
号为陈烙铁。及居宪台,益务威严。太祖尝责之,宁不能改。其子孟麟亦数谏,
宁怒,捶之数百,竟死。太祖深恶其不情,曰:“宁于其子如此,奚有于君父耶!”
宁闻之惧,遂与惟庸通谋。十三年正月,惟庸事发,宁亦伏诛。
陈瑛,滁人。洪武中,以人才贡入太学。擢御史,出为山东按察使。建文元
年调北平佥事。汤宗告瑛受燕王金钱,通密谋,逮谪广西。燕王称帝,召为都察
院左副都御史,署院事。
瑛天性残忍,受帝宠任,益务深刻,专以搏击为能。甫莅事,即言:“陛下
应天顺人,万姓率服,而廷臣有不顺命、效死建文者,如侍郎黄观、少卿廖升、
修撰王叔英、纪善周是修、按察使王良、知县颜伯玮等,其心与叛逆无异,请追
戮之。”帝曰:“朕诛奸臣,不过齐、黄数辈,后二十九人中如张紞王钝、郑赐、
黄福、尹昌隆,皆宥而用之。况汝所言,有不与此数者,勿问。”后瑛阅方孝孺
等狱词,遂簿观、叔英等家,给配其妻女,疏族、外亲莫不连染。胡闰之狱,所
籍数百家,号冤声彻天。两列御史皆掩泣,瑛亦色惨,谓人曰:“不以叛逆处此
辈,则吾等为无名。”于是诸忠臣无遗种矣。
永乐元年擢左都御史,益以讦发为能。八月劾历城侯盛庸怨诽,当诛,庸自
杀。二年劾曹国公李景隆谋不轨,又劾景隆弟增枝知景隆不臣不谏,多置庄产,
蓄佃仆,意叵测,俱收系。又劾长兴侯耿炳文僣,炳文自杀。劾驸马都尉梅殷邪
谋,殷遇害。三年,行部尚书雒佥言事忤帝意,瑛劾佥贪暴,佥坐诛死。又劾驸
马都尉胡观强取民间女子,娶娼为妾,预景降逆谋,以亲见宥不改。帝命勿治,
罢观朝请。已,又劾其怨望,逮下狱。八年劾降平侯张信占练湖及江阴官田,命
三法司杂治之。
瑛为都御史数年,所论劾勋戚、大臣十余人,皆阴希帝指。其他所劾顺昌伯
王佐,都督陈俊,指挥王恕,都督曹远,指挥房昭,佥都御史俞士吉,大理少卿
袁复,御史车舒,都督王瑞,指挥林泉、牛谅,通政司参议贺银等,先后又数十
人,俱得罪。帝以为能发奸,宠任之,然亦知其残刻,所奏谳不尽从。中书舍人
芮善弟夫妇为盗所杀,心疑其所亲,讼于官。刑部验非盗,纵之。善白帝刑部故
出盗,帝命御史鞫治,果非盗。瑛因劾善妄奏,当下狱。帝曰:“兄弟同气,得
贼惟恐逸之,善何罪,其勿问。车里宣慰使刀暹答侵威远州地,执其知州刀算党
以归。帝遣使谕之,刀暹答惧,归地及所执知州,遣弟刀腊等贡方物谢罪。瑛请
先下刀腊法司,且逮治刀暹答。帝曰:“蛮僚之性稍不相得则相仇,改则已。今
服罪而复治之,何以处不服者。”遂赦弗问。知嘉兴县李鉴廷见谢罪,帝问故。
瑛言:“鉴籍奸党姚瑄,瑄弟亨当连坐,而鉴释亨不籍,宜罪。”鉴言:“都察
院文止籍瑄,未有亨名。”帝曰:“院文无名而不籍,不失为慎重。”鉴得免。
户部人材高文雅言时政,因及建文事,辞意率直,帝命议行之。瑛劾文雅狂妄,
请置之法。帝曰:“草野之人何知忌讳,其言有可采,奈何以直而废之。瑛刻薄,
非助朕为善者。”以文雅付吏部,量材授官。海运粮漂没,瑛请治官军罪,责之
偿。帝曰:“海涛险恶,官军免溺死,幸矣。”悉释不问。瑛之奸险附会,一意
苛刻,皆此类也。
帝北巡,皇太子监国。瑛言兵部主事李贞受皂隶叶转等四人金,请下贞狱。
无何,贞妻击登闻鼓诉冤。皇太子命六部大臣廷鞫之,自辰至午,贞等不至,惟
叶转至。讯之,云贞不承,不胜拷掠死,三皂录皆笞死三日矣,贞实未尝受金。
先是,袁纲、覃珩两御史俱至兵部索皂隶,贞猝无以应,两御史衔之,兴此狱。
于是刑科给事中耿通等言瑛及纲、珩朋奸蒙蔽,擅杀无辜,请罪瑛。皇太子曰:
“瑛大臣,盖为下所欺,不能觉察耳。”置勿问,械系纲、珩,以其罪状奏行在。
又有学官坐事谪充太学膳夫者,皇太子令法司与改役,瑛格不行,中允刘子春等
复劾瑛方命自恣。皇太子谓瑛曰:“卿用心刻薄,不明政体,殊非大臣之道。”
时太子深恶瑛,以帝方宠任,无如何。久之,帝亦浸疏瑛。九年春,瑛得罪下狱
死,天下快之。
帝以篡得天下,御下多用重典。瑛首承风旨,倾诬排陷者无算。一时臣工多
效其所为,如纪纲、马麟、丁珏、秦政学、赵纬、李芳,皆以倾险闻。纲在《佞
幸传》。
麟,巩人。洪武末为工科给事中,建文时坐罪谪云南为吏。成祖即位,悉复
建文朝所罢官,麟得召还。寻进兵科都给事中。麟无他建白,专以讦发为能。帝
久亦厌之,谕麟等曰:“奏牍一字之误皆喋喋,烦碎甚矣。伪谬即改正,不必以
闻。”麟等言:“奏内有不称臣者,不可宥。”帝曰:“彼亦偶脱漏耳。言官当
陈军国大务,细故可略也。”久之,擢右通政。帝一日顾侍臣曰:“四方频奏水
旱,朕甚不宁。”麟遽进曰:“水旱天数,尧、汤不免。一二郡有之,未害。”
帝曰:“《洪范》恒雨恒旸,皆本人事,可委天数哉?尔此言,不学故也。”
麟惭而退。麟居言路,纠弹诸司无虚日。尝署兵部事,甫一日,辄有过,为人所
奏,自是稍戢。居通政八年,卒于官。
珏,山阳人。永乐四年,里社赛神,诬以聚众谋不轨,坐死者数十人。法司
因称珏忠,特擢刑科给事中。伺察百僚小过,辄上闻。居官十年,贪黩不顾廉耻。
母丧未期,起复视事,辄随众大祀斋宫,复与庆成宴,为御史俞信等所劾,论大
不敬当死。帝曰:“朕素疑其奸邪,若悉行所言,廷臣岂有一人免耶?”遂谪戍
边。
政学,慈谿人。永乐二年进士。历行在礼部郎中,务掇人过失,肆为奸贪。
十六年春,有罪伏诛。
纬初为大兴教谕,燕兵起,与城守有劳。擢礼科给事中,坐罪谪思南宣慰司
教授。永乐七年,复原官,务捃摭朝士过。久之,迁浙江副使。后入朝,仁宗见
其名曰:“此人尚在耶!是无异蛇蝎。”遂谪嘉兴典史。
芳,颍上人。永乐十三年进士。历刑科给事中。宣宗数御便殿,与大臣议事。
芳言:“洪武中,大臣面议时政,必给事中二人与俱,请复其旧。”帝是之。芳
辄自矜,百司所为,少不如意,即诣帝前奏之,人比之纪纲。久之,帝亦恶其奸,
黜为海盐丞,弃官归。
严嵩,字惟中,分宜人。长身戍削,疏眉目,大音声。举弘治十八年进士,
改庶吉士,授编修。移疾归,读书钤山十年,为诗古文辞,颇著清誉。还朝,久
之进侍讲,署南京翰林院事。召为国子祭酒。嘉靖七年历礼部右侍郎,奉世宗命
祭告显陵,还言:“臣恭上宝册及奉安神床,皆应时雨霁。又石产枣阳,群鹳集
绕,碑入汉江,河流骤涨。请命辅臣撰文刻石,以纪天眷。”帝大悦,从之。迁
吏部左侍郎,进南京礼部尚书,改吏部。
居南京五年,以贺万寿节至京师。会廷议更修《宋史》,辅臣请留嵩以礼部
尚书兼翰林学士董其事。及夏言入内阁,命嵩还掌部事。帝将祀献皇帝明堂,以
配上帝。已,又欲称宗入太庙。嵩与群臣议沮之,帝不悦,著《明堂或问》示廷
臣。嵩惶恐,尽改前说,条画礼仪甚备。礼成,赐金币。自是,益务为佞悦。帝
上皇天上帝尊号、宝册,寻加上高皇帝尊谥圣号以配,嵩乃奏庆云见,请受群臣
朝贺。又为《庆云赋》、《大礼告成颂》奏之,帝悦,命付史馆。寻加太子太保,
从幸承天,赏赐与辅臣埒。
嵩归日骄。诸宗藩请恤乞封,挟取贿赂。子世蕃又数关说诸曹。南北给事、
御史交章论贪污大臣,皆首嵩。嵩每被论,亟归诚于帝,事辄已。帝或以事谘嵩,
所条对平无奇,帝必故称赏,欲以讽止言者。嵩科第先夏言,而位下之。始倚言,
事之谨,尝置酒邀言,躬诣其第,言辞不见。嵩布席,展所具启,跽读。言谓嵩
实下己,不疑也。帝以奉道尝御香叶冠,因刻沈水香冠五,赐言等。言不奉诏,
帝怒甚。嵩因召对冠之,笼以轻纱。帝见,益内亲嵩。嵩遂倾言,斥之。言去,
醮祀青词,非嵩无当帝意者。
二十一年八月拜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仍掌礼部事。时嵩年六十余矣。
精爽溢发,不异少壮。朝夕直西苑板房,未尝一归洗沐,帝益谓嵩勤。久之,请
解部事,遂专直西苑。帝尝赐嵩银记,文曰“忠勤敏达。”寻加太子太傅。翟銮
资序在嵩上,帝待之不如嵩。嵩讽言官论之,銮得罪去。吏部尚书许赞、礼部尚
书张璧同入阁,皆不预闻票拟事,政事一归嵩。赞尝叹曰:“何夺我吏部,使我
旁睨人。”嵩欲示厚同列,且塞言者意,因以显夏言短,乃请凡有宣召,乞与成
国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及赞、璧偕入,如祖宗朝謇、夏、三杨故事,帝不听,
然心益喜嵩,累进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师。
久之,帝微觉嵩横。时赞老病罢,璧死,乃复用夏言,帝为加嵩少师以慰之。
言至,复盛气陵嵩,颇斥逐其党,嵩不能救。子世蕃方官尚宝少卿,横行公卿间。
言欲发其罪,嵩父子大惧,长跪榻下泣谢,乃已。知陆炳与言恶,遂与比而倾言。
世蕃迁太常少卿,嵩犹畏言,疏遣归省墓。嵩寻加特进,再加华盖殿大学士。窥
言失帝眷,用河套事构言及曾铣,俱弃市。已而南京吏部尚书张治、国子祭酒李
本以疏远擢入阁,益不敢预可否。嵩既倾杀言,益伪恭谨。言尝加上柱国,帝亦
欲加嵩,嵩乃辞曰:“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国初虽设此官,左相国达,
功臣第一,亦止为左柱国。乞陛下免臣此官,著为令典,以昭臣节。”帝大喜,
允其辞,而以世蕃为太常卿。
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帝英察自信,果刑戮,颇护己短,嵩
以故得因事激帝怒,戕害人以成其私。张经、李天宠、王忬之死,嵩皆有力焉。
前后劾嵩、世蕃者,谢瑜、叶经、童汉臣、赵锦、王宗茂、何维柏、王晔、陈垲、
厉汝进、沈练、徐学诗、杨继盛、周鈇、吴时来、张翀、董传策皆被谴。经、炼
用他过置之死,继盛附张经疏尾杀之。他所不悦,假迁除考察以斥者甚众,皆未
尝有迹也。
俺答薄都城,慢书求贡。帝召嵩与李本及礼部尚书徐阶入对西苑。嵩无所规
画,委之礼部。帝悉用阶言,稍轻嵩。嵩复以间激帝怒,杖司业赵贞吉而谪之。
兵部尚书丁汝夔受嵩指,不敢趣诸将战。寇退,帝欲杀汝夔。嵩惧其引己,谓汝
夔曰:“我在,毋虑也。”汝夔临死始知为嵩绐。
大将军仇鸾,始为曾铣所劾,倚嵩倾铣,遂约为父子。已而鸾挟寇得帝重,
嵩犹儿子蓄之,浸相恶。嵩密疏毁鸾,帝不听,而颇纳鸾所陈嵩父子过,少疏之。
嵩当入直,不召者数矣。嵩见徐阶、李本入西内,即与俱入。至西华门,门者以
非诏旨格之。嵩还第,父子对泣。时陆炳掌锦衣,与鸾争宠,嵩乃结炳共图鸾。
会鸾病死,炳讦鸾阴事,帝追戮之。于是益信任嵩,遣所乘龙舟过海子召嵩,载
直西内如故。世蕃寻迁工部左侍郎。倭寇江南,用赵文华督察军情,大纳贿赂以
遣嵩,致寇乱益甚。及胡宗宪诱降汪直、徐海,文华乃言:“臣与宗宪策,臣师
嵩所授也。”遂命嵩兼支尚书俸无谢,自是褒赐皆不谢。
帝尝以嵩直庐隘,撤小殿材为营室,植花木其中,朝夕赐御膳、法酒。嵩年
八十,听以肩舆入禁苑。帝自十八年葬章圣太后后,即不视朝,自二十年宫婢之
变,即移居西苑万寿宫,不入大内,大臣希得谒见,惟嵩独承顾问,御札一日或
数下,虽同列不获闻,以故嵩得逞志。然帝虽甚亲礼嵩,亦不尽信其言,间一取
独断,或故示异同,欲以杀离其势。嵩父子独得帝窾要,欲有所救解,嵩必顺帝
意痛诋之,而婉曲解释以中帝所不忍。即欲排陷者,必先称其媺,而以微言中
之,或触帝所耻与讳。以是移帝喜怒,往往不失。士大夫辐辏附嵩,时称文选郎
中万寀、职方郎中方祥等为嵩文武管家。尚书吴鹏、欧阳必进、高�翟、许论辈,
皆惴惴事嵩。
嵩握权久,遍引私人居要地。帝亦浸厌之,而渐亲徐阶。会阶所厚吴时来、
张翀、董传策各疏论嵩,嵩因密请究主使者,下诏狱,穷治无所引。帝乃不问,
而慰留嵩,然心不能无动,阶因得间倾嵩。吏部尚书缺,嵩力援欧阳必进为之,
甫三月即斥去。赵文华忤旨获谴,嵩亦不能救。有诏二王就婚邸第,嵩力请留内。
帝不悦,嵩亦不能力持。嵩虽警敏,能先意揣帝指,然帝所下手诏,语多不可晓,
惟世蕃一览了然,答语无不中。及嵩妻欧阳氏死,世蕃当护丧归,嵩请留侍京邸。
帝许之,然自是不得入直所代嵩票拟,而日纵淫乐于家。嵩受诏多不能答,遣使
持问世蕃。值其方耽女乐,不以时答。中使相继促嵩,嵩不得已自为之,往往失
旨。所进青词,又多假手他人不能工,经此积失帝欢。会万寿宫火,嵩请暂徙南
城离宫,南城,英宗为太上皇时所居也,帝不悦。而徐阶营万寿营甚称旨,帝益
亲阶,顾问多不及嵩,即及嵩,祠祀而已。嵩惧,置酒要阶,使家人罗拜,举觞
属曰:“嵩旦夕且死,此曹惟公乳哺之。”阶谢不敢。
未几,帝入方士蓝道行言,有意去嵩。御史邹应龙避雨内侍家,知其事,抗
疏极论嵩父子不法,曰:“臣言不实,乞斩臣首以谢嵩、世蕃。”帝降旨慰嵩,
而以嵩溺爱世蕃,负眷倚,令致仕,驰驿归,有司岁给米百石,下世蕃于理。嵩
为世蕃请罪,且求解,帝不听。法司奏论世蕃及其子锦衣鹄、鸿,客罗龙文,戍
边远。诏从之,特宥鸿为民,使侍嵩,而锢其奴严年于狱,擢应龙通政司参议。
时四十一年五月也。龙文官中书,交关为奸利,而年最黠恶,士大夫竞称萼山先
生者也。
嵩既去,帝追念其赞玄功,意忽忽不乐,谕阶欲遂传位,退居西内,专祈长
生。阶极陈河,帝曰:“卿等不欲,必皆奉君命,同辅玄修乃可。严嵩既退,其
子世蕃已伏法,敢更言者,并应龙俱斩。”嵩知帝念己,乃赂帝左右,发道行阴
事,系刑部,俾引阶。道行不承,坐论死,得释。嵩初归至南昌,值万寿节,使
道士蓝田玉建醮铁柱宫。田玉善召鹤,嵩因取其符箓,并己祈鹤文上之,帝优诏
褒答。嵩因言:“臣年八十有四,惟一子世蕃及孙鹄皆远戍,乞移便地就养,终
臣余年。”不许。其明年,南京御史林润奏:“江洋巨盗多入逃军罗龙文、严世
蕃家。龙文居深山,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志。世蕃得罪后,与龙文日诽谤时
政。其治第役众四千,道路皆言两人通倭,变且不测。”诏下润逮捕,下法司论
斩,皆伏诛,黜嵩及诸孙皆为民。嵩窃政二十年,溺信恶子,流毒天下,人咸指
目为奸臣。其坐世蕃大逆,则徐阶意也。又二年,嵩老病,寄食墓舍以死。
世蕃,短项肥体,眇一目,由父任入仕。以筑京师外城劳,由太常卿进工部
左侍郎,仍掌尚宝司事。剽悍阴贼,席父宠,招权利无厌。然颇通国典,晓畅时
务。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炳死,益自负。嵩耄昏,且旦夕直西
内,诸司白事,辄曰:“以质东楼。”东楼,世蕃别号也。朝事一委世蕃,九卿
以下浃日不得见,或停至暮而遣之。士大夫侧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门,筐篚相
望于道。世蕃熟谙中外官饶瘠险易,责贿多寡,毫发不能匿。其治第京师,连三
四坊,堰水为塘数十亩,罗珍禽奇树其中,日拥宾客纵倡乐,虽大僚或父执,虐
之酒,不困不已。居母丧亦然。好古尊彝、奇器、书画,赵文华、鄢懋卿、胡宗
宪之属,所到辄辇致之,或索之富人,必得然后已。被应龙劾戍雷州,未至而返,
益大治园亭。其监工奴见袁州推官郭谏臣,不为起。
御史林润尝劾懋卿,惧相报,因与谏臣谋发其罪,且及冤杀杨继盛、沈练状。
世蕃喜,谓其党曰:“无恐,狱且解。”法司黄光升等以谳词白徐阶,阶曰:“
诸公欲生之乎?”佥曰:必欲死之。”曰:“若是,适所以生之也。夫杨、沈之
狱,嵩皆巧取上旨。今显及之,是彰上过也。必如是,诸君且不测,严公子骑款
段出都门矣。”为手削其草,独按龙文与汪直姻旧,为交通贿世蕃乞官。世蕃用
彭孔言,以南昌仓地有王气,取以治第,制拟王者。又结宗人典楧阴伺非常,
多聚亡命。龙文又招直余党五百人,谋为世蕃外投日本,先所发遣世蕃班头牛信,
亦自山海卫弃伍北走,诱致外兵,共相响应。即日令光升等疾书奏之。世蕃闻,
诧曰:“死矣。”遂斩于市。籍其家,黄金可三万余两,白金二百万余两,他珍
宝服玩所直又数百万。
赵文华,慈谿人。嘉靖八年进士。授刑部主事。以考察谪东平州同知。久之,
累官至通政使。性倾狡,未第时在国学,严嵩为祭酒,才之。后仕于朝,而嵩日
贵幸,遂相与结为父子。嵩念己过恶多,得私人在通政,劾疏至,可预为计,故
以文华任之。文华欲自结于帝,进百华仙酒,诡曰:“臣师嵩服之而寿。”帝饮
甘之,手敕问嵩。嵩惊曰;“文华安得为此!”乃宛转奏曰:“臣生平不近药饵,
犬马之寿诚不知何以然。”嵩恨文华不先白己,召至直所詈责之。文华跪泣,久
不敢起。徐阶、李本见之为解,乃令去。嵩休沐归,九卿进谒,嵩犹怒文华,令
从吏扶出之。文华大窘,厚赂嵩妻。嵩妻教文华伺嵩归,匿于别室,酒酣,嵩妻
为之解,文华即出拜,嵩乃待之如初。以建议筑京师外城,加工部右侍郎。
东南倭患棘,文华献七事。首以祭海神为言,请遣官望祭于江阴、常熟。次
讼有司掩骼轻徭。次增募水军。次苏、松、常、镇民田,一夫过百亩者,重科其
赋,且预徵官田税三年。次募富人输财力自效,事宁论功。次遣重臣督师。次招
通番旧党并海盐徒,易以忠义之名,令侦伺贼情,因以为间。兵部尚书聂豹议行
其五事,惟增田赋、遣重臣二事不行。帝怒,夺豹官,而用嵩言即遣文华祭告海
神,因察贼情。当是时,总督尚书张经方征四方及狼士兵,议大举,自以位文华
上,心轻之。文华不悦。狼兵稍有斩获功,文华厚犒之,使进剿,至漕泾战败,
亡头目十四人。文华恚,数趣经进兵。经虑文华轻浅泄师期,不以告。文华益怒,
劾经养寇失机,疏方上,经大捷王江泾。文华攘其功,谓己与巡按胡宗宪督师所
致,经竟论死。又劾浙江巡抚李天宠罪,荐宗宪代,天宠亦论死。帝益以文华为
贤,命铸督察军务关防,即军中赐之。文华自此出总督上,益恣行无忌。欲分苏
松巡抚曹邦辅浒墅关破贼功,不得,则以陶宅之败,重劾邦辅。陶宅之战,实文
华、宗宪兵先溃也。兵科给事中夏栻得其情,劾文华欺诞。吏科给事中孙浚亦
白邦辅冤状。帝终信文华言,邦辅坐遣戍。文华既杀经、天宠,复先后论罢总督
周琉、杨宜,至是又倾邦辅,势益张。文武将吏争输货其门,颠倒功罪,牵制兵
机,纪律大乖,将吏人人解体,征兵半天下,贼寇愈炽。文华又陈防守事宜,请
籍闲田百万亩给兵,为屯守计,而令里居缙绅,分督郡邑兵事。为兵部所驳而寝。
官军既屡败,文华知贼未易平,欲委责去。会川兵破贼周浦,俞大猷破贼海
洋,文华遂言水陆成功,江南清晏,请还朝。帝悦,许之。比还,败报踵至,帝
疑其妄,数诘嵩,嵩曲为解,帝意终不释。会吏部尚书李默发策试选人,中言“
汉武征四夷,而海内虚耗。唐宪复淮、蔡,而晚业不终。”文华劾其谤讪,默坐
死。帝以是谓文华忠,进工部尚书,且加太子太保。是时,嵩年老,虑一旦死,
有后患,因荐文华文学,宜供奉青词,直内阁。帝不许。而东南警遝至,部议再
遣大臣督师,已命兵部侍郎沈良材矣,嵩令文华自请行,为帝言江南人矫首望文
华。帝以为然,命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江南、浙江诸军事。时宗宪先以文华荐代
杨宜为总督,及文华再出,宗宪欲藉文华以通于嵩,谄奉无不至。文华素不知兵,
亦倚宗宪,两人交甚欢。已而宗宪平徐海,俘陈东,文华以大捷闻,归功上玄。
帝大喜,祭告郊庙社稷,加文华少保,荫子锦衣千户。召还朝,文华乃推功元辅
嵩,辞升荫,帝优诏不允。
文华既宠贵,志日骄,事中贵及世蕃,渐不如初,诸人憾之。帝尝遣使赐文
华,值其醉,拜跪不如礼,帝闻恶其不敬。又尝进方士药,帝服之尽,使小珰再
索之,不应。西苑造新阁,不以时告成。帝一日登高,见西长安街有高甍,问谁
宅。左右曰:“赵尚书新宅也。”旁一人曰:“工部大木,半为文华作宅,何暇
营新阁。”帝益愠。会三殿灾,帝欲建正阳门楼,责成甚亟,文华猝不能办。帝
积怒,且闻其连岁视师黩货要功状,思逐之,乃谕嵩曰:“门楼庀材迟,文华似
不如昔。”嵩犹未知帝意,力为掩覆,且言:“文华触热南征,因致疾,宜增侍
郎一人专督大工。”帝从之。文华因上章称疾,请赐假静摄旬月。帝手批曰:“
大工方兴,司空是职。文华既有疾,可回籍休养。”制下,举朝相贺。
帝虽逐文华犹以为未尽其罪,而言官无攻者,帝怒无所泄。会其子锦衣千户
怿思以斋祀停封章日请假送父,帝大怒,黜文华为民,戍其子边卫。以礼科失纠
劾,令对状。于是都给事中谢江以下六人,并廷杖削籍。文华故病蛊,及遭谴卧
舟中,意邑邑不自聊,一夕手扪其腹,腹裂,脏腑出,遂死。后给事中罗嘉宾等
核军饷,文华所侵盗以十万四千计。有诏征诸其家,至万历十一年征犹未及半,
有司援恩诏祈免。神宗不许,戍其子慎思于烟瘴地。
鄢懋卿,丰城人。由行人擢御史,屡迁大理少卿。三十五年,转左佥都御史。
寻进左副都御史。懋卿以才自负,见严嵩柄政,深附之,为嵩父子所暱。会户
部以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不举,请遣大臣一人总理,嵩遂用懋卿。旧制,
大臣理盐政,无总四运司者。至是懋卿尽握天下利柄,倚严氏父子,所至市权纳
贿,监司郡邑吏膝行蒲伏。
懋卿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嵊时遗严氏及诸权贵,不可胜
纪。其按部,常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淳安知县海
瑞、慈谿知县霍与瑕,以抗忤罢去。御史林润尝劾懋卿要索属吏,馈遗巨万,滥
受民讼,勒富人贿,置酒高会,日费千金,虐杀不辜,怨咨载路,苛敛淮商,几
至激变,五大罪。帝置不问。四十年召为刑部右侍郎。两淮余盐,岁征银六十万
两,及懋卿增至一百万。懋卿去,巡盐御史徐爌极言其害,乃复六十万之旧。
嵩败,御史郑洛劾懋卿及大理卿万寀朋奸黩货,两人皆落职。既而寀匿严氏银八
万两,懋卿绐得其二万,事皆露,两人先后戍边。
时坐严氏党被论者,前兵部右侍郎柏乡魏谦吉、工部左侍郎南昌刘伯跃、南
京刑部右侍郎德安何迁、右副都御史信阳董威、佥都御史万安张雨、应天府尹祥
符孟淮、南京光禄卿南昌胡植、南京光禄少卿武进白启常、右谕德兰谿唐汝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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