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诛恶冷冷道:“你是谁?黄九指吗?”座子上那人身子一抖,头上的乌纱帽落下来,正掉进了那盘酱里。他到底是不是黄九指,只要看他的手指头就好了。他和柯剑和一样,都是九指,可是他从来没练过断指剑法。
那大官笑道:“在下黄九指的兄弟,黄十一指。”说着,那扇窗户忽然就打开了,窗外一枝杨柳懒懒搭在窗棂上。此时,一阵风就能吹灭这里的灯火。
但是刘诛恶知道,他不会是黄九指的,除非他当真有九根指头。黄九指是不会武功的,这一点世人皆知。黄十一指这名字就奇怪得很,更别说刘诛恶心中怎想了。
那些老爷们全都吃不下饭了,各自找了窗子,大吐起来。也不知楼下是什么,总之吐了再说,吐了便不会再难受了。傍晚看不清物事,楼下总觉得有些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人人都看不清,或许他们永远也看不清。
刘诛恶问道:“黄十一指?江湖上却没有听说过兄台大名,请问当真是黄九指黄先生的兄弟吗?”他心里有数,这人一定是黄九指。刘诛恶是认识黄九指的,就是他指使刘关张三人杀的丁如燕。
黄十一指“啧”了一声,道:“怎么,不信我了?我手上有十一根指头,你说我不是黄十一指还能是谁?”
刘诛恶不管他说的什么,还是问道:“那你定然知道,黄先生...派我来取一人性命了。那人现在死了,可是却不见黄先生人。”他也不知道丁如燕死没死,总之活不久了。
黄十一指吃了口烤鸭,那油从他嘴唇中流出来,这片烤的鸭皮香味四溢。在刘诛恶眼里,这鸭子再香,也比不上那样东西香。“那样东西”当然和黄九指有关了,他见不到黄九指,心里担心这东西。
黄十一指道:“我不知道。我是北平的食客,你来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怎么与你说的?我把银子照样给你就是了。”至少刘关张和黄九指之间的事情,必然关系到银子了。可是—银子是江湖汉子最看不起的东西。刘诛恶不可能想要几张银票。
刘诛恶想了想,这人是会武功的,恐怕真的是黄九指的兄弟。就算不是兄弟,总该是朋友之类的,不过他要的不是银子,而是另一样东西。银子是可以挣的,而这东西一旦离开,就会和它的名字一样—离别。永远的离别。
一阵风又把窗子吹大了些,一阵血腥味道和呕吐味道涌上来,那些老爷又忍不住要下楼,都被刘诛恶身后三个汉子拦住了。他们的钢刀本来是暗淡的,忽然有了光泽,这光只有“人”能看见。
刘诛恶闻见血味,忽然双眼一亮。大笑道:“总共一十八人,说好每人五百两银子的。且慢,还有!你先数钱。”他闻见这股味道,心中有了九成的把握,就是怕眼前这人不是黄九指。他方才还觉得这人不是黄九指,现在却又盼着是他本人了。
黄十一指右手拿起一片瘦肉,蘸了蘸酱,就着一碗酱面,连吃了几大口,他对面的官员却被吓傻了。这人看来不是个官员,或许他既是江湖中人,也是个朝廷大官。
刘诛恶方才还高兴,眼下却彻底傻了。那用筷子的手—是六根指头!倘若是四根或是五根,都能判断这人是黄九指,眼下一只手是六指,那这人难道真是黄十一指吗?
刘诛恶不知道,刘关张三人在飘香书院见到黄九指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他的手指是那一边少了一根。天下断指之人多矣,多半是好赌之人。黄九指却靠着一根断指,名声遍布江湖。他这根断指,是他自己砍下来的,没人逼他。
刘诛恶悻然道:“你只顾数钱,到时候向黄先生要就是了,他会明白的。至于别的物事,我自到飘香书院找他。”他现在只盼这人真的是黄十一指,真的是黄九指的兄弟。不然连银子也找不来了。
黄十一指听罢,已经在包中翻着银票了。他脸上忽然笑了笑,“嘿”了一声。笑道:“你怎么忽然失落了?怕我是假的黄九指,是也不是?不管真的假的,我把银子给你就是了。”总共一十八人,一人五百两银票,他数了一张五千两的,四张一千两的银票,筷子反过来夹住银票,下了椅子。
刘诛恶心思被他说破,他的确害怕眼前的不是黄九指,这人看长相便知是他的兄弟了,相貌像极了,当下忍不住去看他的左手。
莫非他左手只有三指?可是江湖上无论怎样,也没有砍二指的道理。黄十一指至少也要有十根指头,怎么会是黄九指呢?
不过—黄十一指的左手真的是三根指头。他就是黄九指,他不会是别人了。这天下也就没了黄十一指。黄九指怎么会武功?刘关张三人去时,他正坐在大椅子上,一身的肥肉,怎么可能会武功?再深藏不露,但凡练了武,就没有一身赘肉的道理。除了那空行智—他的肚子和武功是一齐成长的。
刘诛恶看罢,淡淡笑道:“果然是黄先生。那两样事物,也该给我了吧。”这黄十一指的确只有九根指头,他当然是黄九指了。至于武功,这不是刘诛恶最关心的。
黄九指把筷子递给去,道:“银子拿去,总共九千两。其馀两样东西—咱们到北边的古庙说去。这里人多眼杂,万一看见,那是大大不好。”他朝着对面的官员笑了笑,那官员这才回过神,也点了点头。
刘诛恶带着三个汉子,随着黄九指一同下了楼梯。只见一楼的红人愁和碧人昕都不见了,十四客主也不见了。关世承和张得志二人正坐在中间的座子上,等着刘诛恶。身旁的汉子只剩下六个了,死了九个。
刘诛恶大声道:“你们六人等我分了银两,再各回各家不迟。”说罢,分了三张一千两的银票给了六人,教他们两两去换银票。六人就这样走了。
黄九指忽然问道:“剩下的那六千两银子,你们是打算独吞吗?”哈哈大笑起来。刘诛恶正想这么做,至少不会分给几个死人,让他们白白赚到银票。
其时他们动身要去古庙了,这古庙是在北平城北边的一片树林中。那地方恐怕只有黄九指知道,其馀三人只有跟着的份。为何这物事一定要到古庙去给?此时饭馆里也只有这四个人,为什么现在却不行?
三个人跟着一个人走着,此时虽然夜里,可是黄九指认得路,闭着眼都能找到那个古庙。
四人一路上总觉得背后跟着什么,一定不会是丁如燕的。刘诛恶知道,二楼的窗户下正好是死胡同的尽头,方才饭馆的那股血腥味一定是因为她死了,味道翻涌上来。至于是谁杀的,就不得而知了。
已是子时,走过了整个北平城,又到郊外,这段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是弄得六人都疲惫不堪。且住,那里来的第五、第六人?看来是真的有人跟着他们了。
那古庙建在了树林的边缘,庙门口正对着的是一条土路,庙内正是一个菩萨,至于长相和名字,已经难以看清了。庙外虽是树林,可是也分树种,离得近些都是些柳树,离得远了就什么树都有了。
黄九指一伸手,四人从土道上望庙里去。那庙实在小得很,中间摆着个极大的石菩萨,只是周围还有些空地罢了。
黄九指笑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咱们要来这个地方吗?那些东西何时都能给你们,非要大老远来一趟?”他说对了,他实在是有病。非要来这个地方。
张得志已经不发怒了,他现在困得要死,那里有功夫发怒;关世承精神倒是充沛,他担心黄九指带他们来这里,是要杀人灭口;而刘诛恶和他们全不一样,他恐怕是想杀了黄九指:总而言之,每个人来到这儿都有目的,黄九指绝不是无缘无故带他们来的。
关世承捋了捋长须,月光下,他的脸仍是枣色一般。舒了口气,忽然双眼放光,低声道:“有人。”这两个字活生生从他嘴里挤出来,两个字之间隔了好长一会儿。
黄九指点了点头。看来真的有人跟着他们,倘若真的是六个人疲惫不堪,那跟着他们的当然有两个人了。想来这两人一定认识,不然一路上相互怀疑,定然要出乱子。黄九指也是利用了这一点,尽可能让这人走更远的路。
如果是十四客主和另一人,那一定会是李笑,可是李笑已经死了,他的尸首却不知在那。如果是红人愁和另一人,那一定会是碧人昕,可是碧人昕也死了,这是众人都看到的。
黄九指高声长笑了一声,道:“出来吧。”并没有人答应他。是藏起来了,他没有道理出来。张得志一听见还有人,立刻醒了三分,朝着土道上叫道:“你爷爷们来了,还不磕头来!”仍是没人说话。
黄九指笑了笑,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三人。这三个人都已不困了。黄九指笑道:“那样东西,等杀了他之后我才会给你们。另一样事物,你们还要吗?”
刘诛恶道:“能靠自己本事,便不要那样东西了,也免得别人起疑。二弟,三弟,就这样了?”关世承和张得志连连点头。他那里配得上刘玄德的名声,虚伪之极。
关世承却道:“那样事物你当然可以不给,不过—那本书你是必须给我们。人已杀了,你再拖着恐怕自己的命也保不住。”这个重要东西,是本剑谱,至于是什么剑谱,黄九指又怎么得到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厉害的剑谱。不然这三位高手也不可能这样想得到。
黄九指摇了摇头,抬头看向了中间的大石菩萨。这菩萨眼睛里闪着光。他们是看不到的。只有“人”能看到。
张得志恶狠狠地道:“你他妈的,本来就没有人,你是想跑!给老子留下。”伸手去抓黄九指的上身。刘诛恶伸手拦住了他,黄九指完全可以把这本剑谱撕毁,到时候谁也得不到好。如果刘诛恶想法是对的,那黄九指早已练成了这剑法,至于他给还是不给,就和刘关张三人无关了。这剑法比他们三个的武功都厉害。
这剑法正是离别剑法。原是别情岛上的神功,眼下却被黄九指夺走了。而离别剑法,最恐怖的就是出招的方位和速度了。如果到了红霞派手里,与那金线神功一齐用,威力无人能挡。莫非丁如燕的死,和这剑谱有关?
黄九指笑道:“我从来都不是仁慈之人,有了那本剑谱,我还能怕了你们三个不成?”他的确不怕了,现在眼前这三人已算不得高手了。黄九指从来没说过自己不练武,这或许是江湖汉子的传言。
刘诛恶慌忙道:“那人我们自会杀了他的,黄先生,丁如燕已死,你是时候该交出来了。”黄九指笑了笑。丁如燕的尸首不在他们手里,黄九指就算知道她死了,也可以不给他们剑谱。
黄九指笑道:“丁如燕的尸首呢?你怎么肯定丁如燕是死了的?”
张得志大吼道:“我看你就是利用我们!我和二哥亲眼看见她死了的!”丁如燕究竟怎么死的?不是被张得志或是关世承杀了的,和黄九指也没有关系,而是红人愁杀的她。红人愁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了,不再是曾经那个平常老实之人。
张得志第一忍不住,心中已有怒火,当下伸手去拿丈八蛇矛。这蛇矛拿在手里,黄九指的剑却已经指向了张得志的喉咙。
这剑在月光下反光,关世承和刘诛恶都不动了,他们倘若去杀黄九指,那张得志必死无疑。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这一剑太快了。
关世承道:“当真要打?”
黄九指道:“不打也行,先把跟着我的那人杀了!”
刘诛恶问道:“我们连他在那,他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杀他。”
黄九指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你又为什么杀丁如燕?绰号善君子的刘诛恶,不过是个伪君子啊。”长剑仍然指着张得志的喉咙。
关世承青龙刀挥动,一柄极沉的大刀在他手里翻动,“呼”的一声停在了黄九指的脖颈子上。刀锋是冷的,黄九指感受得到。
黄九指忽然笑了。再看他时,月光下无数碎末在空中飘动,落在了石菩萨身上。
刘诛恶大惊,他绝对想不到,黄九指会把这本剑谱这样轻易毁了。黄九指那里还是个先生,分明是匹狼。
那石菩萨忽然动了,倏地钻出来一人。这人是从菩萨底上来的,而菩萨却不知何时被放到了原处。出来这人正好面对月光,只见他相貌丑陋,正是在茶楼里和柳如凤过招的汉子。
他怎会在这里?莫非是一直在这里藏着,等待着黄九指的到来?他怎么会知道黄九指要来这里。
那汉子拿剑撑起来,长剑挑动,直直地刺向黄九指。这一下是谁都没想到的,因为谁都没看到他。
如果这一剑当真刺死了黄九指,那他也能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挥剑杀死张得志。刘诛恶清楚这一点,当下雌雄剑晃动,伸出左掌,雌雄剑从左臂下穿过,这一招是为了制止这人。
那汉子见刘诛恶出剑,以为是要杀自己,却没有拆挡,而是抖动手腕,剑尖指向了关世承的小腹。这一剑不知叫作什么,但是他的恐怖之处在于,这几个人互相练成了一串,但凡有人倒下,五个人就都要遭殃。而外人如果对其中一个有仇,又对另一个有恩,那他也一定不敢出手。
刘诛恶赶忙停剑,却不知道那汉子有没有停剑。
那汉子果然停手了。但是他的剑就再也不会放下来了。他已把眼前的四个人看作了一夥儿人,都是黄九指的手下。
张得志虽然蛇矛未出手,但是周围的四个人全都一动也不动,他也不敢动弹了。其馀四人的兵刃,无疑都指向了对方的要害,张得志不动,他们便是安全的,若动了,或许谁就死了。
其中的刘诛恶是没被人指着的。只听得他开口道:“黄九指,你敢撕毁那剑谱!”黄九指笑了笑,伸出右手,六根手指头抓住了刘诛恶的大椎穴。
刘诛恶是背对黄九指的。他若是正对着黄九指,那雌雄剑下的这位汉子却不知道会不会杀了关世承了。谁想到这一抓,月光下,便似五个铜人一般,谁也不会动了。
倘若渔翁来了,那他们五人都难逃一劫。只盼方才追着四人的,和其中的有恩,而非都是他的仇人。
古庙是招风的,一阵阵凉风在古庙里吹过,五人都一阵激灵。
黄九指笑嘻嘻问道:“是苦酒来了?没想到你几年过去,还活着。”这汉子名苦酒,却不知道他姓什么。或许是绰号“苦酒”。
苦酒狠狠道:“是我来了,本想要了你狗命,却不知道你的手下这般厉害。你幸好没死,不然我这仇就一辈子也报不得了。”他姓司空名苦酒,江湖上既没他的绰号,也没有他的排行。恐怕和黄九指作对的人,都没排名。
关世承一听,长舒了口气,道:“我们也是来杀黄九指的。”这一句出口,张得志和刘诛恶二人心中都默认了,既然拿不到剑谱,便杀了黄九指。
司空苦酒哼了一声,道:“那你为何不动手?”关世承道:“难道—你敢动手吗!”脸上更红了,眼神之间充满了杀气。司空苦酒既然不信,那连他也杀就是了。
黄九指笑道:“苦酒,他们真的以为我毁了那本剑谱。眼下我就是一本活剑谱了,手下想要造反也是再正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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