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了。十四客主一觉睡醒,别人都吃上午饭了。
他早上起来不敢喝茶,想着今天是晚了,找到黄九指已不可能了。茶楼里却有一个人在说书,这声音明显是从楼上来的,那里都是富人坐的,怎么会有江湖上说书的先生?
那些书生们不在茶楼,整个一楼只剩下一两个江湖汉子和十四客主,还有一位穿着红袍的男人。那些富人们也不在楼上,他们中午是不愿赶来这里的。
十四客主一步步走上楼梯,探头去看二楼。一楼的人不管他,就让他望上去了。只听得有位先生道:“你们说—那十二楼主怎么想?当时是要杀了李大仁。他若不死,十二楼主的秘密可要被说出去了,到那时江湖上传着这么一句,于他名声大大不利啊。”紧接着一阵笑声。这笑声像是小孩子发出来的。
十四客主一听,这先生讲的“十二楼主”怎听起来这样怪异,好像与他“十四客主”的名字极为相像。他刚醒来,肚中寻思着这说书人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不知道,另外就是这个“十二楼主”了。他极怀疑说书人讲的是黄九指的书,江湖上不论谁的外号名字他都会借去用的。
那阵笑声忽然停了,十四客主也是一惊,去看时,一个灰袍的先生正给五六个孩子吃咸菜。他手里筷子夹起来一根,给一个个孩子吃过了。那些孩子们吃罢,就又先生说起书来。
他讲的的确是黄九指的《江湖侠客传》。
十四客主蹲坐在一阶楼梯上,半个大斗笠露了出来。先生看见楼梯有人,自然地笑道:“进儿来了,进儿来喽。”他嘴里说的“进儿”却是牛进。那想来这先生就是张先生张祎了。
张祎愣了一下,看见那顶斗笠不再望上走,问道:“是那位?”十四客主坐着,高声道:“十四客主!”这一句话出口,那些孩子们忽然怕起来,一个个都躲在了张祎的身后,张祎挥了挥长袖,搭在地上,长袍展开,挡住了所有的孩子。
张祎问道:“十四客主么?就是那十四门兵器的主人姬无妄?”十四客主一口气喷出来,幸好他嘴里没有茶水。这姬无妄是谁?莫非十四客主原名是姬无妄?可是他已经说了,要让黄九指跟他的姓,改名“十四没首”。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不姓姬。那怕这天下没一个姓十四的。或许有人问他父亲姓氏—他没父亲,或许他父亲不知何时死了。
十四客主淡淡地道:“什么姬无妄?是十四客主。”
张祎皱了皱眉,呷了口茶,看了看身后的孩子们。笑了一声,眉头舒展,指着斗笠笑道:“十四客主原名便是姬无妄,你是假的十四客主。”脸上浮现出来得意笑容。
十四客主都傻了。他是真的十四客主。他捏了捏自己的脸皮,确实不是假人,更不会是别人。他就是他自己—十四客主。过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只见那楼梯处忽然伸出来一把长弩,这把弩比起别的弩来样子大不一样,张祎自然认得出来这是十四客主的长弩。
他问道:“你是真的姬...十四客主?可是姬无妄就是十四客主,十四客主就是姬无妄,你怎会不知自己的名字?”他这两问,又让十四客主傻了。什么时候自己多了个名字?若是管他叫李二,说不准能笑呵呵过来,眼下这“姬无妄”是谁,他也不知道。
十四客主站起身来,一顶大斗笠盖住了面孔,只听得他怪声道:“奇哉,怪哉。奇也,怪也。老子头一回听说自己的原名。兄弟还知道你自己的原名吗?”
张祎脸上露出笑容,道:“当然知道。在下张祎张先生,常在北方说书的就是了。”终于不是李二了。不然这江湖就成了李二的天下。
十四客主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是说书的,你却不知道我十四客主是谁吗?那里来的原名?”
张祎不知怎么也笑了,缓缓道:“十四客主便是那个极爱喝酒杀人的...”他话音未落,只见十四客主一根筷子飞了过来,这一招是从他的“二十七路笔法”中最为痛快的一招“下笔有神”。筷子正对着张祎的眼睛,在他眼睛里已经化作了一个黑点,那里能反应过来?
再看张祎时,他已经被十四客主点了点哑穴,不过没被他封上。那些孩子见十四客主来的这样快,全都跑散了。有一个胆子大的还站在那里,也许是他看呆了。
十四客主摸了摸张祎身上,忽然摸见个厚厚的事物,抢来一看,乃是本书。他动作太多了,张祎想抢回来时他已经跳到了桌子上。
张祎虽是个先生,可也会发脾气。怒道:“你一定是十四客主!孩子们,你们快跑!”他最后一声叫得极绝望,那些孩子是边看着他边跑开的。
十四客主读了这一页,也没多大懂,只知道在黄九指的书中,自己已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了。而自己虽然杀过人,喝过酒,但也试问:那一个走江湖的不杀人,不喝酒?
张祎想抢,把身子扑过去,十四客主却忽然左脚飞踢,右手把书又放回了桌子上,自己的人下了木桌子。他轻功极好,张祎到时小腹撞在了桌上,这一扑力道大极了,登时摔倒在地,却一声也没吭,恐是不想让孩子们担心起来。
茶楼外忽然有动静,十四客主一只眼睛转过去,待要看时,一个红色的影子却从门外飞掠过去,至于这是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十四客主喝道:“黄九指在那?这是他告诉你的吧?”十四客主捏着张祎的衣领,他本不想这样。他说的“这”,指的自然是原名姬无妄这件事了。
张祎咬了咬牙,痛得不行,憋了半天出来两句话:“放过孩子们...其馀一概不知道。”十四客主点了点头,脸上怪笑浮现,这笑容诡异极了。他心里头不怪张祎,他只怪黄九指。这恐怕都是黄九指的书里写的,不知天下还有多少好汉也是被黄九指写成了杀人的魔鬼。
十四客主长叹一声,咬了咬牙,一步步下了那楼梯。他知道张祎是绝不会说出口的。读书人但凡咬定了不说,就算杀了他—当然,杀了他自然说不出口了。
他下到了一楼,忽听得背后一人拍了拍他肩头,问道:“你找他做什么?你却不知道他...他!”说到最后一个字,却不再望下说了。
十四客主转过头去,这人正是那个红袍人,只见他身上的红袍极为鲜艳,手中一柄剑,名作“万古剑”。
他用的这把剑,不过是为了万古流芳。江湖中有英雄美名,最终是一把黄土;江湖中有遗臭万年,那只是一具尸首。这红袍人想得容易。
那柄万古剑已经搭在了十四客主的脖子上,但凡他一动弹,那刀都会割断他的脖颈。
十四客主笑道:“我找他是为了公平。”这天下公平是最难得,十四客主是走江湖的,他至少要在江湖上看见公平。武林中的武功排行,便是天下最不公平之事。
红袍人冷冷道:“江湖处处不公,你找他也是没用。”这红袍人说话冷冰冰地,就算李笑也只是对敌人说话时才会冰凉无情。
十四客主啐道:“凭着自己本事走江湖的,为什么要忍着不公?莫非天下有恶人好报之理?”他忽然闻见一股香味,这味道是沿着万古剑传来的,究其根源是从红袍人身上散发的。
十四客主忽然笑道:“可是天下有男人女报之理。”
那红袍人把万古剑贴得更紧了,冷冷的剑身挨着十四客主。他希望这把剑永远是凉的,但凡变成了热的,只会是自己死了。
茶馆里有一人站起身来,手指指向红袍人,冷冷道:“男人扮成女人,不知是什么道理,总之不会是个好人。”
红袍人却不急,轻轻挑起长剑,从十四客主脖子上移开了。这下指向了方才说话那人。
他是个男人,不过是瘦些的男人。手中一柄金剑舞动,也指向了红袍人。不过他的金剑短一寸,刺不中红袍人的胸口。
十四客主怪笑道:“男扮女装却有些意思,恐怕是黄九指的小妾了。”说着,一把长弩直直地对着红袍人,那根长刺还有不到一寸便能扎进红袍人的脖颈里。
只见红袍人身形一变,万古剑已然回到了剑鞘里,他这一下也快极了,只不过是银光一现。他人望后退去,展开轻功,人脸向前,脚步向后。可惜他身后是一面木墙。十四客主和那汉子的兵刃挺在手中,紧紧咬在红袍人身后,却始终慢他些。
只听得“啪”的一声,红袍人的剑鞘闪动,万古剑一拔一收之间,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十四客主和汉子冲着墙,茫然无措。这墙上只被红袍人刺开了个小缝,他是如何逃出去的?
这两人脑海里都出现一个可怖的武功来—金线神功。这神功吓人之处,在于用它之人能随意变化身形,就算他在你面前,你也绝对抓不到他的衣角。至于金线二字,指的就是身法快如闪电时,便如金线一般细小,任谁也碰不到他了。
金线神功是红霞派的轻功和内功,江湖上都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没几人亲眼见过。
那汉子伸出脚想要踢碎木墙,却想了想那红袍人的轻功实在是太快了,就连十四客主也追他不上。
十四客主忽然问道:“兄台,那女子...”他说话时看着那汉子的面孔,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因为这人太也丑陋,一张脸上无数的麻子。十四客主仔细一想,他却不认识这人。
那汉子也看着十四客主,答道:“那不是女子,你已看出来了,他是红霞派的柳如凤。”不过红霞派可都是女子,那来的男人?
十四客主也正好奇。他其实不知道这人姓名。道:“差了,红霞派都是女人,那来的男子?他男扮女装还不是给兄台看出来了,红霞派的掌门能不知道?”
那汉子道:“能不知道。”
十四客主说不出话来,那红霞派的掌门的确可以不知道。或许他是女扮男装,再男扮女装呢。
十四客主不想在茶楼待了。至少他要摸清楚红霞派和那黄九指的关系,为何一提到黄九指的名字,那柳如凤就发疯了一般,想要来杀自己?想着便饿了。
饿了自然要打尖。打尖当然是去烤鸭面馆了。十四客主已经探清了北平的胡同巷子,至于飘香书院他仍是没有找到。
到了面馆门前。十四客主在门前站住了,不等常东来打量他,先是高声道:“李兄台,十四兄弟来也!”见面馆里跳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看长相就知道是李笑了。李笑没说话。
他还在这家面馆打尖。他的拌面这次却拌开了,每一根面条都带着些油光,碗中也加了些醋,多了不少的醋味。
十四客主看见他,也不顾门前的常东,两步就进了饭馆,笑着要了一碗拌面。
韩久见还是十四客主,张口就骂道:“他妈的,上次的面钱你还没给!”十四客主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把面钱给他。转头看了看李笑,他却没帮自己把面钱付了。
韩久等夥计一齐来到十四客主身前,一人点他的肩窝一下,又直直地望后推去。十四客主动都没动,对着面前四个结实的汉子大笑,那四人急眼了,双手抓着十四客主的肩膀,使劲地推。
不料十四客主一动都没动,口中问道:“李兄台,你这碗拌面好吃得很啊。却不知是那里买来的?”面馆里所有人又都看向了他,众多眼睛当中,有两双便是红人愁和碧人昕的眼睛。
那四个汉子咬紧了牙,运上浑身内力去推,仍是推他不动。李笑听罢,笑道:“我替他付就是了。”那些汉子收手了,拳头上全是布衣的印迹。李笑又问:“是几文钱?”
十四客主心中一凛,莫非李笑不知道吗?他昨日和自己吃的一样,他付多少银子,就应借多少银子。十四客主道:“四文。你不记得了吗?”
李笑道:“忘记了。”
十四客主笑道:“上拌面,上拌面。钱既然还了,那面也该给我了。”韩久无奈,只好朝里吆喝:“拌面一碗,竹叶青五两!”
说罢,一名夥计端着个大木盘子,上面放着一碗拌面和一缸的竹叶青。
十四客主头也不抬,拿起筷子来,正要拌开酱料,忽然冷冷道:“李兄台,你的面是拌开了的。”站起身来,手中抱着酒缸,一步步朝着桌上李笑走去。
李笑听他语气变了,自己慌张起来。脸上强作镇定,问道:“是拌开了的。客主,怎么了?”他这一句话刚出口,一缸竹叶青朝他胸口砸来。
李笑倏地挺出兵刃—这却不是原先的长戟了,而是一口宝剑。这柄剑在他手里极轻盈,那酒缸刚要落在他胸口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啊”的一声叫喊。
那酒缸应声而碎,至于这叫声却不是十四客主的了,而是红人愁的叫声。
十四客主面前这人不是李笑。他使的是一套“八十七路琵琶剑”,乃是红霞派的剑招。而他方才的那一招,正是其中最快、最狠、最凌厉的一招“血色霓裳”。这名字全是红霞派的掌门从那首琵琶行中选出来的,总共八十八句,却只有八十七招。人都说最后一招与欧阳青衫有不少关联。
而这最恐怖的一招,恰好不去杀十四客主,而是转头刺向了红人愁。饭馆里不少大汉连忙站起来,夥计们有的大叫,让这几人坐下。但其时已晚。这些大汉恐怕也是红霞派的。
不过—这些人是男人。
十四客主此时不再多想,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长弩。那红人愁只是害怕地叫了出来,腰间的长剑出手时却无比之快。只见那木椅子已经翻了过去,红人愁自己滚下了椅子,躲开那一招“血色霓裳”。
扮作李笑那人手中宝剑未停,一招既出就不可能断了。那些汉子们手中也是一把长剑,一个个都长剑抖动,去刺身边的食客们。
红人愁和碧人昕二人各挺兵刃,一个手中是长剑,一个挥舞着宝刀。这两人一个在那人左边,一个在那人身前,十四客主在那人的右边。
这下一来,他是绝对跑不掉了。不过,他们三人也跑不掉了。因为他们身边的食客全都把客人们赶跑了,都围着这三人。而这三人又围着他们的老大,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只听得楼上的老爷里,有一个胆子还算大的。叫道:“你们是要做什么?不让人吃饭啦!”烤店主燕云七正要赔笑一句,那十四客主却突然骂起来:“去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那老爷见十四客主说话实在可怕,又忍不住想骂回去,却又怕他打了自己,当下犹豫不定,还是回去了。
燕云七急道:“你不吃便不吃,非要惹我这里客人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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