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天,母亲在睡梦中看见了一片浊黄的海,渺茫无尽头。而当那浪翻涌至天际,我便在啼哭中诞生。算命先生说这孩子五行缺水,于是母亲便为我取名唤作秦洋。
但这一番美意终究是被辜负了,自幼至今我都鲜有住近海滨的机会,在西北读完大学就到了哈尔滨碌碌半生。挤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呼吸着几十个人一同排出的拙劣空气。似乎是因为站点里建起了工业流水线,我目之所及尽是灰蒙蒙的粉尘。风太大了,呼啸着穿过窗户的间隙,呛人的汽油味从未离开。我们把水杯倒过来放置,否则半刻之后就需弃置,不再复用。
这是一幅灰暗的画卷,灰暗的天和灰暗的地,灰暗的人和灰暗的噪音,竟在隐隐间也像是那海的呼号,汹涌不倦翻腾不息。只是流动的不是蔚蓝澄澈的水,是飞舞腾挪的尘。穿着旖丽裙装的女同事们身上也躲不过侵袭,短夏同样的高温让汗水里裹挟着尘埃,一点点沁入肌肤。于是,万物皆灰。
东北少山,西边虽有蜿蜒的大兴安岭,但也难为一观。我有时会站在七楼的天台上向西南眺望,在同样迷蒙的烟雾之后,似乎依稀能跨越整个中国看见耸立的高原和苍凉的雪被。松花江和沱沱河的涛声揉杂在一起,在嗡鸣间通入人失聪的双耳,压低于机械的咆哮之下。
隔壁的柳二告诉我,正冲着我的那座连绵群山叫做唐古拉山脉,以其所承之天光反射到凡夫俗子的身旁,皱缩起黑影与其旁生物,超越千里之外的阻隔把信号传递给远眺的我。那或许是古老的群山的窃窃私语,以我难以理解的方式勾连着九幽。
我于是越来越经常地登上楼顶,寻找那不可见的山巅。六千米的海拔比不过几千里的远途,缓和的山坡和终日扬起的风雪就如同一个不真实的幻梦。唐古拉山会下雨吗,淅淅沥沥的雨水也许能把雪打成湿漉漉的团块。
似乎总有名女子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陪同着我等待此渺幻的远山呼唤。摩挲指尖,轻舔唇齿,凛冽的寒气奔袭进身体的每一个暗角,我们正要冻僵在这荒凉的处所。
哈尔滨城里昏黄的路灯,湿透的雪和溅洒的冰痕缠绕在道路的两侧。我驱车在凌晨三点的马路上飞驰,不知道是不是站点工厂里的灰尘扬散到了夜空,闪烁过的群星也糅合了模糊的晕影。人们带上口罩,捏紧鼻梁条,行色匆匆地穿行在深灰的街道。
在哈尔滨难以听到海的波涛,于是就只能寄希望于幻想,那冲击了堤岸几亿年的涛声,从一切亘古的荒凉而来,从东北平原还是汪洋的时候来,穿越历史与时间,把一个浪头砸在我身侧的空白。
唐古拉山该是有海的,就在各拉丹冬之下,白雪沉淀在碧蓝的水底,石刻复苏着潜转游荡,兀自享受着不存在的快慰。于是在生命以前,在生活以前,在苦难的人们逃避以前,青藏高原带着它的荣光回到海底,三叶虫继续在另一端的玛积雪山上耀武扬威,舞动着它们丑陋的躯体。
我从不是个顽强的人,亦不是个果断的人。十年文职,十年闲部给我培养的唯一爱好就是驾车奔驰,随心所欲地游荡在城市的隐晦角落。蒙着脸的醉汉把女孩逼进街角,举着刀的暴徒以死相逼,应召女郎挑衅地看着路旁的大盖帽,每个人都在随波逐流,每个人都在形骸放浪。
爱情该是奢侈的。那个女孩鼓动着自己的羞涩,飞红了面颊想要对我启其朱唇时,我却只望过她的肩头,两只无家的流浪狗在路的中央性交,野蛮而粗暴,顷之过后又分道扬镳,陌路野犬唁唁狂吠,抓下一撮土黄色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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