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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麻麻亮,老杨就爬上山坡,站在石崖上吊嗓子。这是他这些年的习惯。
老杨今年70岁。年轻时参军上过战场,腿负过伤,据说是援越战争。性情耿直。这些年,老杨觉得这个世道好,喜欢老歌唱新词,把村里发生的事情编进革命歌曲的调调里,早晨爬在坡坡上去,对着太阳起来的天边,扯起喉咙高唱。
高~楼~万丈~~平地起~~,双~龙~古桥~~高山顶~~,咱~们的太阳~~红又红~~,乡村振兴红~又红~~,今天的~日~子~~红有红~~,红又红~~
村子在早晨的雾气中醒来,几处炊烟,袅袅飘往太阳起来的方向。老杨高亢的山歌传来。
“老杨大伯又开始唱山啦!”山妹书记望着远方,眼里充满敬佩和感激!
山妹书记总是亲昵叫老杨“大伯”,很敬重老杨,特别喜欢听他每早晨唱山。
村里很多人都喜欢,听到老杨唱山,就知道起床,扛起锄头下地。边干活边跟着老杨哼几句,心头那个带劲哟。
蛮汉很不喜欢,私下说老杨是个闹钟,还是周扒皮调过的闹钟,还不叫杨闹钟,叫土老猪,哪天悄悄给他碗里放点耗子药才安逸。
“今天该换红灯笼了,你跟我去不?”山妹问漠月。
“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去。”漠月赖在床上。“我要去看看这几天《禅·烟·人家》生意怎么样?去看看花姐。”
《禅·烟·人家》是漠月开的民宿,山踪禅静起的味道。这两年生意杠杠的。花姐负责打理。
山妹掀开薄被,拖起漠月,贴着她耳根轻轻说:“烧香,神水井烧香。”
俩姑娘偷偷来到神水井。山妹是第一书记,怕被人看到了。噫?怎么早有三支香插着,还没燃完。
神水井顶上有颗红豆杉,树枝上挂着个红布条。漠月抓住树干扭上去看,红布条上画有个弯弯长长的月亮。是谁呀?漠月眼圈都红了,这里的人对她太好啦!
漠月跳下来,眼望燃着的香头和画着月亮的红布条,想起一个月前翻车的事,想起当年在北方逃命的事,舀起一盆井水劈头盖脸淋下来。
“做啥子!做啥子!”山妹心疼不得了,赶紧用衣袖去给她擦水,“你刚出医院啦,又发疯了?”
“我要用神水沐身...求仙成姑!”漠月冲神水井喊。
“不用神水,你现在就是姑,蘑菇,还是带毒的蘑菇,看着鲜艳,谁尝谁死。”山妹一边给漠月擦水,一边拉着她,“走,走,走,挂灯笼去。”
俩姑娘一家一户检查卫生。过关了,就新换两个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上。
上午检查的几家,路边沟边都种的花,青坎石都亮煞煞的,一屁股坐下去,白净的裤子也不粘灰。
山妹可高兴了,想逗漠月开心,就给她讲当年被气得脸红细脖子粗,骂娘都骂不出口的事。
当年,山妹刚到村里当第一书记,摸不到横头呀(方言:不了解情况)!就和村干部一起,家家户户走。唉,可把山妹给愁死啦。下不去脚呀,檐沟的臭水往路上流,坝子的乱草烂得污浠浠的。
山妹一边走一边捏鼻子一边在心头写打油诗:
抬头粪池口,低头臭水沟,
远看山有色,近听苍蝇吼,
咋个办?还得走...
到晌午了呀,山妹也饿了。正好走到蛮汉家,在吃饭。看见干部来了,蛮汉老婆热情招呼,来吃饭,来吃饭。蛮汉盯了堂客一眼。
就这里吃嘛,一起的人说。蛮汉老婆拿饭碗出来,拉起身上的围腰(方言:围裙)一角,把碗里面一擦,舀碗饭递过来。山妹鼻子都焦麻啦,心里想不能让大家看出来她在恶心,硬着头皮吃一碗。板凳坐下去,感觉一股灰扑起来,妈呀!
正吃着,“噗”的一声,一只母鸡从屋里飞到饭桌上,踩在菜碗里。蛮汉拿起筷子头往鸡屁股使劲一敲。母鸡又“噗”跳下去时,拉坨鸡屎在桌上。
蛮汉老婆又拉起身上的围腰一角,把饭桌上鸡屎一擦,吃饭。
山妹眼睛都直了,咽下去的饭一下翻上来,放下碗筷跳到坝子。蛮汉老婆还在喊,还吃点噻还吃点噻。山妹赶紧摆手,饱了饱了。还好自己带着大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没一会,山妹悄悄问蛮汉老婆,大嫂,厕所在哪?蛮汉老婆筷子头一指。啊?猪圈呐。
山妹过来一看,也没地方呀?一间关着两头猪,一间是空的。山妹只有进空圈里。刚蹲下,“咕咕”两声,感觉屁股一凉,回头一看,一只猪头往缝隙里钻出来,湿漉漉的猪鼻嘴往自己光屁股一拱。“啊!”山妹双脚一跳,提着裤子跳出来,跑两步,又回转往后檐沟跑,干吗呀?裤子还没穿好。
真是一瓣鲜白菜给猪拱啦!山妹气得呀,又骂不出娘。
“开--社员---会----”山妹气急,坚决要把农村清洁卫生抓好,作为老娘进村当第一书记的第一件事。
山妹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想到刚进村就找到了农村的顽疾,抓到突破口,要大干一场,实现抱负。就抓“干净乡村”,定下基调,一炮走红。
晚上,一半的人根本就不来开会。来了的人,都是听说有个第一书记,还是个女娃子,看稀奇来的。
山妹“大哥大嫂,大爷大婶”喊一遍,然后讲卫生,不得病,乡村振兴,好日子,叭啦叭啦讲一通。开始还有几个人盯着她听一阵,接着有个老汉就裹叶子烟抽,还啪啪往地上吐口水。又过了一阵,有人站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走了。山妹还没讲完,人差点走完了。
老娘的,山妹头都大了。想出一招硬的:“明天,一家一户检查卫生---”山妹几乎开始吼了。
第二天,山妹书记带着村干部去检查。村民们有的上坡,有的赶场,当没这回事,污水依旧,烂草依旧。
山妹跺脚,咬牙。
蛮汉一家还没出门。“这样,”山妹书记又想出一招,看来硬的不行,来软的。发动村干部:“我们带着大家做卫生,看他们好意思不?”
说干就干,山妹抓起扫把就扫地。
蛮汉坐在石坎上,一边抠脚一边咧着嘴笑。过路的人还问蛮汉:“耶,蛮汉你家要做啥子喜事哟,请了这么多干部来给你扫地哟!你面子好大一块哟!”
蛮汉回答:“那的是我面子好大一块嘛,是他们发神经病。”
山妹给气得呀,指头指着蛮汉。蛮汉问山妹:“也,第一书记,你是要挖我脸上肉吃呢?还是要吃我个逗呀?”
“你,你,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山妹鼻子都气歪了。
这么多招数都不管用。一月过去了,山妹书记走遍了家家户户,苦口婆心,烂泥依旧是烂泥墙依旧是墙。山妹眼巴巴的,无可奈何。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折了。一炮没红,还瘪了。
山妹爬上山坡,站在石崖上,看着远方的天,眼睛水趋边趋边的。算啦,打道回府吧,这个第一书记,老娘没法当了。这个烂罪,老娘没法受了。
老杨来了:“闺女,你受苦了。”胡须一颤一颤的,然后给她讲战场上那些事。末了,问山妹:“闺女,农村的事,急也没用。你吃早饭了吗?”
听到老杨问她吃早饭,一下就触到了山妹柔软的内心,像看到爷爷一样,鼻子一酸,豆大的眼睛水滚下来。然后她用手掌横起一抹,又笑开了。
“哪啷咯办嘛?杨伯伯!”
“要他们各人想把屋团屋转整干净才行。”老杨伯伯帮山妹出主意。
听了老杨伯伯这话,山妹书记像是慢慢悟过来了。是呀,是我们催着大家做卫生啦,村民们觉得是干部要做卫生,要完成任务,怕上级来检查,就去逼他们干事呀。
懂了。山妹知道要把抓“干净乡村”这事,转化为村民们的需要,才干得出名堂。
那怎么转化?给钱?嗯不行。给米给油,卫生检查过关,一家一桶菜油?似乎总不是滋味。山妹还是只有眼巴巴的看着天边,没辙。
天边,慢慢升起红彤彤的朝阳,把远远的云朵映得彩亮彩亮。
一路上,漠月听山妹讲,笑得前翻后仰。还要去揪山妹的裤子,看被猪拱过的第一书记屁股是啥样子。山妹嗔骂她“哪像个姑娘家家的?”俩姑娘嘻嘻哈哈,边走边闹。
“后来挂红灯笼的事,你就知道了,主意还是你出的呢。”山妹说。
“是的嘛,你当时把我接到这山沟里来,看你对这么脏乱差的人居环境一筹莫展的样子,说实话,我当时也受不了,怕给猪拱啊,哈哈,才想用挂红灯笼的办法试一试。你看,啥事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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