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辉光照进石窟边沿的时候,萨顿已自沉眠中醒来。洞中的修行早就把他彻底锤炼成一只晨鸟儿:纵然少年十三岁的躯体尚且汲汲待长,但终日的面壁和神庙一尘不变的山石草木到底还是削减了好梦和酣眠,于是乎连睡觉也几成一件百无聊赖之事。每日,龙丛守萨巴都会在这会儿准点送来生飨。萨顿换上树皮的僧袈,赤着脚走出窟外,果不其然猎装的萨巴已提来只带腥气的木桶。萨巴不言不语,萨顿只好匍匐身躯,谨遵龙皮僧的戒律而“爬食其餐”。在苏努拉瓦的石窟,大山便是龙神的庙宇,而龙皮僧必须木衣血食——萨巴曾告诉他,这既是龙神的教诲,也是维库子孙回归龙神的唯一途径。
照理说龙丛守绝不应打扰僧众清修,而生飨也是送到洞口便好。但是自从萨巴发现他学会运用体内的龙炎,并且擅自烤熟生飨之后,便每日每夜紧盯他进食。“本以为你既有一半的南人血统,就永远也无法学会苏努拉瓦之道,”萨巴皱着眉头,腰间的刀鞘闪着寒光,“没想到你不仅早其他僧人们一步领悟,还无师自通地习得了南人们奸滑诡诈的伎俩。记住,萨顿,你已经不是拉缪兰殿下了,既然已身为龙皮僧,便有且仅能拥有一个名字,并要永远侍奉伟大的苏努拉瓦——所有维库人和龙裔的祖先——直至他在群山中将你召回。”这番说教可真叫萨顿耳朵长茧,于是从此他便乖乖守戒,未敢逾矩,不过,偶尔也会充满眷恋地回想起金夔宫中涂满辛香料的熏烤肉块。
萨顿舔舐着木桶内的腥血。多年的修行让他早已对如此食物司空见惯,却还是免不得怀疑萨巴这臭脸家伙是不是哪个兄弟姐妹派来给自己穿小鞋的——或者,下令萨巴严加看管的干脆就是他那铁石心肠的父亲本人。固然龙皮僧们的主人只有“伟大的苏努拉瓦”,可没人规定说属于世俗的龙丛守就不能听命于敬爱的皇帝陛下。好在萨巴虽然古板严厉,却也从未在生飨的分量上苛待过他,甚至萨顿还被安排到了一个宽敞、通风且有泉流通过的洞窟。不过这位龙丛守的相貌着实是难以恭维,令人不得不怀疑他那丑陋的皮囊是否也能充作心灵的一种外在映射。萨巴生有过于返祖的维库相貌:脸颊宽而扁平,口裂狭长,牙齿尖密,毛发稀疏,原本应是耳朵的部位只剩下空空的两个孔洞,覆有鳞皮的四肢更是颀长且柔韧得过分。唉,不过以萨巴提起苏努拉瓦时那狂热的口气来看,他八成是颇引以自傲的。
萨巴拿走空木桶,而萨顿回到石壁前,把自己沾了血的面颊埋进潺潺的泉流之中。水让他回想起母亲。可无论如何绞尽脑汁,所能追忆的也只有那朦胧的面庞、饰有珍珠的耳垂和暖意盈盈的手肚子罢了。印象中母亲有一张温柔的标致脸蛋,黑发总梳卷得平顺又齐整。皇兄潘托拉斯嘲笑道:“南人贱婢的草食者之脸。”于是小拉缪兰怒火中烧,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打他。后来在一间朝北的寝宫里,断了腿的拉缪兰病恹恹地躺着,母亲的眼泪流到他手背上。他听见母亲抽噎:“至少你有你父亲的眼睛……”然而那个命运的岔路之夜,他却没能见到母亲。萨巴从山中风尘仆仆赶来。萨巴告诉他:“从此你就是萨顿。”拉缪兰问为什么。萨巴答:“你的生命以后属于龙神苏努拉瓦,所以必须舍弃其他神灵赐下的名字。”拉缪兰知道维库人应当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源自父亲的给予,另一个则受赐于神灵,而拉缪兰便是穆神赐给他的典名,因为他正有一双如穆神的太阳般金灿灿的双眸。拉缪兰见过父亲剥夺贵族们的典名,并把他们驱逐出金夔宫。他心想自己从此也一定不是皇子了。他对萨巴说:“可是我想见我妈妈。”萨巴答:“你只有父亲,没有母亲。”萨顿说:“可我的父亲不想我做皇子。”萨巴答:“苏努拉瓦才是你的父亲。你不是皇子。”
那个命运的岔路之夜,拉缪兰握着蓍草,三头龙在他身前呼噜噜地打响,一头坠有镶金的红流苏,一头佩戴草叶的项环,一头顶着璀璨的星冠。琉迦皇帝的声音自上响起:“好吧,就这么说定了——红色,他听我的;绿色,他跟他母亲回佩特里;金色,他的命运只能由群星决定。”拉缪兰闭上眼睛,祈祷吞食蓍草的是绿色的那颗头颅,或是金色的那颗。然而当他摸黑走去,三头龙缓缓爬行,首先蹭到他手背的却是下坠的流苏。红色的头颅衔走了拉缪兰手中的蓍草,解神已对他的命运做出审判。拉缪兰睁开双眼,父亲金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紧盯着他;在一旁,潘托拉斯阴恻恻地笑,乌明沉默不语,萨拉宾吐着蓝色的蛇信……
“他长得不像我,”琉迦道,“送他去苏努拉瓦的石窟吧。”
萨顿清洗毕面颊,又饱饮了泉水。他现在生得骨瘦嶙峋,挺鼻梁,高颧骨,细瘦的四肢比树皮衣的袖子还长出一大截,脚底也因为坚石的常年砥砺而变得厚实又粗糙。相比维库人,萨顿的黑发是浓密而柔顺的,一如母亲。萨巴从未跟他讲过他母亲。所以当萨顿静对石壁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描摹着母亲,描摹着金夔宫,描摹着佩特里的原野。在苏努拉瓦的神庙之内,萨顿保持静默,谨持不语,因此,有一个秘密他从来毋须说起;而他把这个秘密用龙炎焚烧,再统统冲进了洞窟的泉底。一场心中之火正在涡流里头酝酿——他始终当自己是金夔宫的拉缪兰,而拉缪兰必须回去。
洞外传来皮靴踏地的脚步声,彻底打断了少年龙皮僧纷杂的思绪。萨顿不得已踱到洞口,仍旧缄声。萨巴的丑脸彼端现形,却罕见地神色犹疑,且看上去心烦意乱。他打量着萨顿——从头到脚,从前到尾——仿佛是第一次才见这个人似的,眼神险些快把龙皮僧烧出窟窿来。萨顿庆幸龙丛守永远无法学会点燃内心的火焰,否则很难说潘托拉斯会不会想着收买一个,然后送某位曾被他打断腿的皇弟一个焚尸灭迹,算是彻彻底底回归了龙神的怀抱。诡谲的沉默令萨顿几乎无法忍受。他想要大吼大叫,拳打脚踢,命令萨巴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就在他耐心耗尽、七窍生烟、差一点引出龙炎之际,萨巴咧开大嘴,吞吐着道:“你……唉,跟我来吧。陛下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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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巴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往宫中。至时,方值日落山头,夕云为苏努拉瓦的脊峦披上火织的锦缎。金夔宫坐落在半山之中,与龙神庙仅几峰之隔,其筑于山体之外的柱石廊台像极了盘缠的金石蛇群,隐隐闪烁曜黑之光。正如一座典型的维库式建筑,为契合龙裔们穴居的传统,宫殿的主体凿进了深深的群山地脉之中。地上的马儿无法再在盘根错节的洞窟中奔驰,于是萨巴下了马,一旁的金刃卫兵为他牵来地行蜥。这些爬行类的家畜身躯扁长,四肢粗壮,只能够紧贴着地面缓慢爬行,远不及马匹骏驰时的神速,然而胜在步履稳健,又深谙千窟百洞之途。萨巴被牵引至一间偏殿的前头,看见门壁的中央刻有半浮雕式的三头解神像,两侧则燃烧着黄铜色的火烛。一个声音道:“来者萨巴进殿。”
殿内远比外边的甬道更加澄亮,龙炎的魔法灵光代替了鲸蜡,成为此地的照明源泉。萨巴向琉迦大帝行五体投地之礼,以示谦卑和恭谨。皇帝坐在上位,身着黑袍大氅,乌发蓬如狮鬃,梳成多股发辫,尾梢饰以金制的镶圈。萨巴匍匐跪地,直到那金刃卫喊罢“免礼”,才起身站立,低头盯着皇帝的羊皮靴。那当真是一双漂亮的羊皮靴。
“龙神的忠仆,大山的守卫,龙丛守萨巴,父皇想知道:拉缪兰皇子近况如何?”
此番言语声调铿锵有力,却并非出自皇帝本人。萨巴闻声偷偷斜眼瞟去:位列皇帝其次的乃是“公正的”乌明。这位皇长子相貌与皇帝相类,只是黑发仅仅梳成一股,且并未穿金戴银,而是用绸缎装饰,垂在后背。三头龙赛拉的脑袋枕在乌明怀里。据说,六年前,正是这头龙决定了拉缪兰皇子侍奉苏努拉瓦的命运。“雪巫”萨拉宾坐在乌明下方,头顶寸毛不生,皮肤惨白,竖瞳的蓝眼睛里露出饶有兴味的笑意。“红龙”潘托拉斯身处末端,体貌魁梧,乱发上空无一饰,唯独色泽赤红如血。萨巴不知皇帝和三位储君同处一堂究竟缘何,却隐隐觉得惶恐不安,手心冒汗,嘴里更是疙疙瘩瘩起来。
“回……回禀陛下,殿下已经学会龙炎之法。在神庙历史上,从未有以如此稚龄而习得龙炎者。不得不承认,殿下……在此道上可以说是天赋卓绝……要知道……”
“怎么,”潘托拉斯突然打断萨巴,嗤笑道,“萨顿给你钱了?要知道,他这蠢蛋不光长得南方佬,一举一动也彻头彻尾地南方佬:堂堂正正的本事是没有的,永远只会在嘴上和心里耍耍,最多背地里玩弄些无耻的幼稚伎俩。假如说萨顿居然能嘴里喷出龙炎来了,那可真是稀事一桩,属于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问你,萨巴,你敢在皇帝陛下面前撒谎吗?”
萨巴一时失语。尽管他所言句句皆真,但刹那间竟想不出什么话语来为自己辩解,只得又盯着那双羊皮靴子。皇帝陛下不曾开口,反倒是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噢,闭嘴,卡利伯·潘托拉斯,傻瓜才跟咱们十几岁的小弟弟较劲儿。”
萨巴猜想说话的这人是八皇子萨拉宾。按照维库礼俗,质名受于父,典名受于神。神赐之名暗喻命定之轨,可由生人常常唤起;质俗之名出自血脉之浓,因此只见于亲族之口。卡利伯想必就是红龙殿下的质名。潘托拉斯从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冷哼:“努巴·萨拉宾,你的大脑是不是跟头顶一样光滑?”
好在乌明并未理会两位弟弟之间的嘴皮子摩擦。此时堂上,皇长子俨然充当了其父发言人的角色。他先抬手示意弟弟们噤声,随后皱眉质问:“萨巴,你所言可有根据?”
“是的,殿下,”萨巴低眉顺目,“三年前,前去清扫洞窟之时,我们发现殿下的身侧有烧灼的痕迹。为此我们责命殿下禁食三日,他才终于交代真相,承认是自己擅自用龙炎烤制了生飨。龙丛守乔哥也在场,他可以作证。”
“你又当如何认定拉缪兰是确确实实能将龙炎运用自如,而不是妙手偶得之?”
“每逢大典,龙皮僧们都被要求亲自捕猎。殿下那时也曾施展龙炎之能,所有的僧人和龙丛守都可以作证。”
“哎哟,”萨拉宾故意拖长了声腔,“咱们的南方佬小弟弟好像确实比某人更有天赋呀——”
“努老八——”潘托拉斯正欲发作,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当即一僵,猛地闭上了嘴巴。萨巴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又抬头窥视主座,更加如芒在背。即便是威严的乌明此刻也转过了脑袋,望向中央的位置。琉迦大帝从殿堂的阴影中探出了头颅,龙炎点亮了他长鳞的面颊和黄金的瞳孔。琉迦说话慢条斯理,却从不使人感到轻慢或戏谑。只听他亲自问道:“他学会龙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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