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许多年前杭州的第一场雪开始。
那时天目双峰的寒池已开始冰封,满觉陇的桂雨也归于沉寂,白堤东侧的断桥守候着残雪,商贾云集的清河坊亦迎来了久违的冷清。
天地间飞霰如雾,弥漫无际,长街巷陌的人群几已挤入两旁的楼林之中,一名十来岁的孩童却从屋内悄然走出。
他推开了柴门,远远就听到了犬吠。
孩童的名字叫元贞,是一名姓李的秀才所赠,取乾卦元始贞正之意。元贞穿着破袄,怀里兜着一块热乎乎的牛肉饼,一小瓶劲力十足的烧刀子。
风凛雪寒,他开始小跑,衣角垂在脚边晃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元贞奔行得颇为吃力,时不时还要往手心呼口热气。
这个时节人们大多窝在屋内烤火,贫民们或随意就着炭炉,富家子弟多半在狐裘锦衾倚卧中,还能一边翻调鼎案的熏香,一边喝上一碗驱寒的羊肉羹汤。
脑中这么念想着,鼻中仿佛嗅到了羹汤的香气,肚子也不禁咕咕作响,元贞摸了摸怀中的牛肉饼,咬咬牙,忍住大快朵颐的欲望,继续向城东跑去。
足下甫一加紧,一不留神便绊到了破袄的下沿,元贞重重栽在了雪地之中,皮肤接触冰雪,不禁“啊”的痛呼出声。
他骂骂咧咧坐起身,摸摸怀中的物事,所幸酒瓶与肉饼都无恙。
元贞松了口气,浑没发觉此时浑身已经被一个硕大的阴影笼罩。
阴影的主人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张着乌黑的眼珠,瞪着这个还不足自己身体一般大的孩童——怀中露出的牛肉饼。
“妖怪!”魂飞魄散的元贞见状仓促后挪,直到视野容得下这个“妖怪”,始发现竟然是一条巨犬。
巨犬生得纵然骇人,却穿着白色的貂绒棉袄,头顶戴一毡帽,颇为滑稽,显是由人饲养。它挡在元贞的前方,流涎呜咽,不停挪步,做足了攻击的准备。元贞本来年幼,陡逢巨犬,甚是惧怕,但心有执念,却始终不肯起身逃跑。
正难以动弹间,忽听远处一声唿哨,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白龙,等等!”
风雪之中出现了两三人影,当前一人跑到叫“白龙”的巨犬跟前,笑骂道:“你这畜生,跑得比本少爷还快,作死么?”
元贞见这巨犬主人到来,终于舒了口气,望向来者,眼前登时一亮:
此人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罩着一件猩红色斗篷,隐隐露出里头盘金绣玉的褂袄,贵气昭然,一双脸庞如琢如磨,胜雪赛霜,眉目姣好,俨然是个十足的美少年。
寒酸的元贞见到如此人物,不禁自惭形秽,他吸了吸鼻涕,见那阔少身后跟上两名奴仆,其中一名奴仆假意气喘吁吁道:“少爷真是脚力非凡,奴……奴才使尽解数,却也……也赶不上。”另一名立马道:“那可不,少爷的白龙宝犬也是神骏非凡,你看看,威风凛凛,跟少爷一个模样。”
少爷啐道:“掌嘴,你见鬼的才跟畜生一个模样。”那出言不慎的奴仆立马苦着脸把双颊掴得一阵红肿。
俊美的少爷侧首见了寒酸少年,秀眉一扬,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他右手纤指捏握着腰间翠色的宫绦,左手摸着白龙绒毛,斜眼睥睨,傲然道:“我道是什么杂碎,原来是个寒酸的小兔崽子,白龙,你这回的猎物可不怎样啊。”
元贞支支吾吾道:“猎……猎物?”心中暗道不妙,忙将怀中肉饼塞入,少爷眼尖,轻声嗤笑道:“郁林儿,白龙上次进食是什么时辰?”
叫郁林儿的奴仆道:“回少爷,韩卢儿偷懒,只在巳时之初喂了一顿,这会白龙多半是饿了。”
那自我掌掴的韩卢儿喊冤道:“少爷明察,白龙午时啥也不肯吃,小的……小的这也没法子不是?”
少爷哼道:“饭桶,趁早给我闭嘴。”
又望着少年,脸上颇有嫌恶之色,道:“白龙,这杂碎的东西脏兮兮的,不要也罢,咱们走。”
说罢拉扯白龙颈上项圈,那恶犬白龙兀自留恋,口中呜咽,却不随主人离开。少爷心中不忍,拍拍它的脑袋,怜惜道:“好吧,只可这一次,吃坏了肚子我可不管哦。”说罢撮唇作哨,两奴仆一起鼓励道:“白龙上!”
元贞脸色骤变,起初见这少爷十分的容貌,不禁暗暗夸赞欣羡,不想这富家子弟天性凉薄,视人草芥,刚想起身,那巨犬已纵跃扑来,他心中胆怯,顺手抓起一团雪球重重砸在白龙的脑门上,往原路跑回数步,想了想,一咬牙又回头。
白龙被砸到雪球,顿了一顿,戾气更盛,狂吠数声,张开血盆大口,元贞躲避不及,被它压制在地,纨绔少爷只顾道:“白龙,肉饼在他怀中,翻开他破袄,往右往右,用牙齿咬,咬啊!”郁林儿和韩卢儿也只顾放声喝彩:“不愧是白龙!”“不愧是少爷一手带大的狗!咬得好!”一时间犬吠、啼哭、彩声、叫声相交汇,溶入杳无人烟的茫茫雪地中。
元贞年纪虽小,却死命抱着怀中的牛肉饼,他心中只想着:“若是丢失了这块饼,孙叔今天又要饿肚子了。”敢情年纪虽小,身手却也灵巧,是以虽然惧怕,虽然周身伤痕,却始终能从犬啮中避开脖颈要害。
挣扎片刻,少爷拍手叫好:“白龙赢了,白龙赢了!”只因那元贞气息奄奄,终被白龙从怀中咬出那块肉饼,正欲拖走,少年强打精神,不顾伤口流血,纵身张口一咬,竟然用嘴死命拖住那块饼,与狗各咬住一端僵持,一人一犬相距既近,少年血流渐多,白龙鼻中嗅得血气,凶性大发,猛地一声狂吠,便往少年脑袋咬去。
郁林儿韩卢儿二人见势不妙,不禁大叫:“少爷不好,要出人命!”少爷也渐觉不妙,可是眼见场景突兀,也不禁吓得呆了。
但听羽箭破空之音,白龙一声惨叫,被什么东西击中,晕厥在一旁,少爷回过神来,呼道:“白龙!”忙凑上前观察爱犬情况,见无出血,方自回过神,拿起击中白龙物事,却是一支去了箭镞的羽箭,竹杆雕翎,去势虽速,却减了不少威力。
从未受气的少爷终于勃然起身,脆声怒道:“哪个王八蛋敢射我的白龙!”
寒风渐稀,飞雪渐止,随着鸾声铿铿,雪地中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车驷马并驾,分别是黑白青棕四种纯色的高头骏马,看不到半丝杂毛,马身、马蹄上也都套着四色的狐绒貂裘,车厢宽敞华伟,雕工奇丽。车窗帘幕软垂,瞧不清车内乘客,唯有马上四名车夫,衣着考究,与骏马颜色一致,气质卓尔超群。
少爷叉着腰,对着气势远远凌驾在自己头上的马车气势汹汹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射倒了我家白龙,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是!”
一名车夫对车内道:“公子,要理会这个小孩吗?”
车内的公子轻轻一声叹:“也罢,毕竟是柴知县家的少爷。”他缓缓揭开车厢的软帘。
如同注入的一丝春风,一袭烹酒的香气迎面吹来,令人无限受用。柴少爷只觉四肢百骸似有暖流畅通,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马车内的公子就着车厢里煮酒的暖炉,似有意似无意浅抿杯中,洒然道:“敝姓赵,草字伯离。”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赵家公子出现在了雪地之中,未髻长发披散双肩,束发帽巾环系脖颈,茶色宽袍遮掩赤足。
裘马轻肥,不可一世。
他睥睨着底下跋扈的纨绔子弟,口中似仍回味甘醇余味,右手已取下壁上雕弓,漫不经心地拨着不成调的弦音。
其中一名车夫立时下马,将昏厥的元贞抱进马车,取出膏药进行包扎医疗。
柴少爷兀自愤愤不休,戟指骂道:“赵伯离,你仗势欺人,回头……回头我就告诉我爹爹去!”
赵伯离脸色沉稳平静,长眉淡淡一轩,带着几分戏谑口吻道:“不错,柴归岳没有管好门下的畜生,你是该给他好好提个醒,以免上梁不正。”
韩卢儿郁林儿纷纷拉回柴少爷低声道:“少爷少爷,这……这赵公子,咱们……咱们还是不要得罪他为妙。”
柴少爷狠狠踹了手下两脚,继续愤声道:“你们这两个饭桶怕他,我可不怕!白龙……白龙都生死不明……”望着昏厥的白龙,他险些哽咽出声,又道:“总之这次是赵家不对,我要他们向白龙磕头道歉!”
赵伯离拿起脚边一卷书,喟然道:“佛经有云,‘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你小小年纪,一念为嗔,小心后患无穷。唉,这又是何苦!”
他摇头晃脑掉起了书袋,颇有几分深邃之意,柴少爷怒道:“赵伯离,你少跟我装模作样,我……”他想放几句狠话,可是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气势又弱了下去,“我”了几声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赵伯离继续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道:“正所谓‘寂静常知足……’嗯……‘寂静常知足……’那个……左青,下一句是什么?”
叫左青的车夫接口道:“‘是人当解脱’,公子。”
赵伯离拍头醒悟道:“啊没错,是人当解脱,柴少爷,只要保持清静之心,少跟人斗狠斗恶,你一定会解脱升天的。”
柴少爷呸道:“你才解脱升天,好,你们如此瞧不起人,下回我大哥回来……”
赵伯离听到“我大哥”三字,沉稳脸色登时泛起波澜,片刻复归于平静,口中欲言又止。
柴少爷继续道:“他一定会纵马踏平你们赵家,把你摔在地上……”
赵伯离面色重又露出不善,终于怫然道:“你说什么?”
柴少爷发现此言奏效,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重又叉腰道:“我说我大哥,柴鼎!你不就是他的手下败将?你上回不就这么被他摔在地上跌个狗吃屎?我知道你怕他,对不对!哼哼,胆小鬼!”
赵伯离冷笑道:“我怕柴鼎?”
旁边的车夫纷纷道:“公子,公子,注意涵养。”“公子,老爷吩咐,要随时保持风度。”
柴少爷继续笑嘻嘻地说道:“是啊,杭州城内都知道,赵伯离是柴鼎的手下败将,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车夫左青摇头道:“糟了,柴钟犯了公子的忌讳,公子这会儿该把什么涵养风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伯离继续发笑,道:“左青,不要紧,老子才没那么容易失去教养。”
韩卢儿郁林儿想堵住柴钟的嘴,柴钟却继续道:“可不是吗,不管是校场比武,还是围田打猎,你什么时候赢过我大哥?我大哥可是江南第一高手,赐武进士出身的京官,你……”
赵伯离怒道:“柴鼎算个屁!”顺手将手上的书卷扔出,正好堵住柴钟的嘴。
左青失声道:“公子,那可是灵隐寺住持赠送的经卷!”
柴钟嘴巴吃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赵伯离又恼道:“哭什么?哭你娘的狗屁,还不给老子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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