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问出这话,竟一时无人应答。曹仁说道:“仲德大人颇有手段,不知眼下可有什么办法?”
程昱为人刚戾,且每有诡诈手段,曹仁这种信奉用兵亦需有德的将领向来不喜与之为伍,这话说出,分明是想让程昱难堪。可谁知程昱不慌不忙说道:“霹雳车虽已毁坏,但我今日来时看过,似可再拼凑一番,虽无法投发巨石,却可抛些尸体进入城中。”
众人皆难以置信看向程昱,程昱却面色不改继续道:“这些兵士多为灼伤,尸体若弃之不顾极易滋生瘟疫,若是能投入城中,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汝南城中兵民死伤大半。”
曹仁本只想着让他难堪,谁料程昱竟说如如此狠毒之计,心中对他更添厌恶,说道:“这等阴狠手段,哪里是为将之道!”
程昱看着曹仁,语气平缓答道:“难道子孝大人以为,那张玄用石灰伤我兵士,就不是阴狠手段了吗?”
曹操见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了,急忙喝道:“子孝不可无理!”回头对程昱说道:“此法虽然可行,只不过想等瘟疫在城中蔓延,说不得还要一两个月,且如此一来,我军虽然可攻下汝南,届时也难以直接入城,还得防备着瘟疫扩散至我军之中,着实麻烦。”
曹操说罢看向郭嘉,郭嘉这才答道:“之前我便与主公说过,这汝南城看似弹丸之地,但若是张玄拼死守护,只怕要经历两三个月才能攻破,如今也差不多快到日子了,虽然张玄昨夜使出这石灰爆炸之法甚是厉害,但此法还需仰仗天气风向,否则极难控制,反易伤及自身。这汝南城中兵士本就不多,昨夜在程昱大人手下更是折损不少,我大略算过,如今城中怕是只有不到三千兵马。今时不同往日,我军大可好好休整几日,时候一到,便从四面轮番攻城,使其兵力分散,顾此失彼。”
曹操知道郭嘉脾性,对他言语间的冲撞不以为忤,反而殷切问道:“那依奉孝之见,我军需等待多久呢?”
郭嘉说道:“我今早醒来,感觉这天气湿气日重,想必不出两日,定有雨雪,等这雨雪天过去了,我军便可攻城。”
曹操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如此,还需重新调配兵力,就趁着这段时间,将各营重新配置,以待攻城吧。徐晃,此事便由你负责。”说罢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将走出营帐,郭嘉趁着众人没有注意,将曹仁拉到一旁问道:“将军,如今西城外地道,走了多少人了?”
曹仁闻言大惊,道:“郭大人何有此说?”
郭嘉笑笑,说道:“你不需骗我,我若真想告发,也不会一早便告诉主公此城要打上两三个月了。”
曹仁问道:“郭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郭嘉说道:“张玄前次于西城外收粮的地道口,你们早已发现,不过都被毁坏了是么?但我也算过,若这地道只是从城中开挖,时间万万来不及。他定是派出人手,在城外另一处挖掘,在地下相遇贯通,这样挖掘进度便可快出两倍不止。将军前次被他偷了粮草,此次又是守御西门,难道没有找到那另一处地道入口么?”
曹仁知道郭嘉早已看透,这才不加掩饰说道:“不错,那地道口便在西城外小丘之上,我一直派有暗哨观察,不过大人切不要误会,我并非有意放张玄一马,只是若没有这通道让城中百姓逃生,只怕张玄定会与我等拼死而战,反而于我军不利。若是张玄从那地道出来,我定将他捉拿送至主公面前。”
郭嘉点了点头,道:“将军与我想到一起了,围城之战若可网开一面,定可瓦解敌方军心,于我等攻城亦少了莫大阻力。只是想请将军如实告知,那地道如今走出了多少人?”
曹仁答道:“张玄为人谨慎,之前每夜出城者不过百余人,昨夜趁着大战,又出了三千多人,前后算来,出走之人应该已经过万了。”
郭嘉沉思一番,说道:“既然如此,将军倒可以趁着此次调配兵马之机,再将阵营前移一些,也好让那张玄放心将城中百姓尽速送出,不过将军亦需小心,一旦发现张玄行踪,便即拿问,不然这可真成了通敌之罪了。”
曹仁深深一拜道:“这个末将自然明白。只是,郭大人既已看破,亦知主公屠城之心,为何不去告发?”
郭嘉叹了口气,说道:“主公决意屠城,无非是忌惮张玄一呼百应,城中信众忘死舍生,可在我看来,太平道早已于大局无碍,若是不能以可以接受的代价攻破汝南,只怕之后反而耽搁了主公定鼎中原,扫平河北的大业,只可惜你我皆知,在这件事情上,主公心中实是有愧,反而欲盖弥彰。才要彻底灭绝张玄和他的追随,咱们便是想劝也劝不住他的。将军,此事你我二人知道即可,万万不可再与第三人知道!”
曹仁点了点头,再向郭嘉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营帐中,曹操在案前以手支头,闭目养神。他这头疼的毛病已有经年,时常发作,让自己痛苦不堪。曹操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染上了这毛病。
身后许褚见状,忙为他披上一件麾袍,关切道:“主公这是又头痛了吧?”
曹操苦笑了一下,说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到了这汝南,头痛的次数反而更多了。仲康,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决意屠城,反受天谴呢?”
许褚答道:“主公万不可有此想法,这一城既为叛逆,便怨不得主公行杀伐之断。”
曹操笑了笑,不再说话。
忽然间,大风骤起,寒风裹挟着飞雪冲开帐帘卷了进来,曹操披上衣服步出营帐,许褚急忙跟了上去。
果如郭嘉所言,大雪如期而至,纷纷扬扬,挥洒在茫茫天地之间。大雪如盖,缓缓把一切杀戮后的血腥覆盖,人世间多少残忍,多少凄惨,似乎都可以被这样一场大雪彻底洗白。
曹操迎风而立,喟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仲康,你能听懂此诗之意么?”
许褚答道:“末将听的不是十分明白,这诗里又是杨柳,又是雨雪,莫不是什么文人酸腐的句子?”
曹操笑笑,说道:“你自然不懂,不然我也不会在你面前念出来,也不知这天下,到最后有没有人懂我心中所思。”说罢遥遥望向汝南城那残破的城楼,悠悠说道:“张玄,你可能明白?”
这一场雪,让双方再次获得了难得的平静,曹军重新整顿,兵力也为之后四面攻城做了分配。曹仁趁此机会又将大营前移不少。刘备看得分明,指示马芸清自今夜起可多送些百姓出城。几日下来,马芸清已经将剩余百姓尽数送出。而这大雪也终于停歇。
张玄看着百姓都已撤走,心中安定不少,他和刘备都知道,此刻曹军已看出城中兵力匮乏,准备待雪后攻城。张玄也不敢怠慢,大雪停下的当夜,他就请所有将领聚集在一处,商讨最后收尾的战略。
此刻虽然被困已有数月,但终于将百姓尽数送出,每个人心中都宽慰不少,听张玄说要准备最后撤退的布置,更是个个欢呼雀跃,无论刘备所部,还是张玄自己的手下,此刻都早已对他心悦诚服,深信他可带大家脱困,于是都把目光聚向张玄,等他道出计划。
张玄环视众人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刘备身上,他站起身来,向刘备一拜,说道:“将来在荆州,还望玄德公将这些太平道信众视如己出,好生照料。”
刘备忙回礼说道:“公子放心,我刘玄德以仁立身,定不会辜负公子寄托。”
张玄道:“从前虽与玄德公并肩而战,但张玄心中对你实有诸多猜疑。那日大人舍身从南门而入,之后更愿与在下一同坚守汝南直至百姓安全逃脱,如此仁心信义,才让在下猜疑冰消。今夜便请大人偕同所部,自地道出城吧。”
刘备疑惑道:“如今大敌仍在,且看其情状,应是准备四面齐攻。我等若是出城,公子守城之兵不过一千,如何能够防卫?”
张玄道:“不是一千,而是四百,今夜我便会向手下宣告,邀四百死士,与我一同守御汝南,战至最后一刻,如此方可拖延时间,保玄德公安然脱困。”
众人本以为张玄仍有全身而退之法,想不到他最后的打算竟是舍命守城,以保刘备安全,一时间都难以接受,刘备更是直接说道:“此法万万不可,我愿与公子共同赴死,也不可因公子牺牲而苟活!”
魏岩也着急道:“公子怎可如此,若是这样,我也不走了!”
龚都等人都说道:“还请主公三思!”只有玉兰默不作声,看着张玄不发一语。
张玄举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沉声说道:“诸位,我张玄本无德无能,只因身为大贤良师之子,乃受万众错爱拥戴,但也因此使得大家身陷险恶之中。为今之计,定须有人将这汝南守住断后,才可保全逃出的生民。况且我若不死,曹操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即便是到了荆州,难保将来他不会因我再度兴兵杀伐。我张玄孑然一身,死不足惜。少些代价,却可保全更多人,正是我心中所愿。”
张玄的话虽然句句在理,但眼前这些人与他交情甚笃,片刻之间哪里能够接受。张玄见状说道:“诸位,如今城外敌军已经整顿完毕,想来明日便会攻城,此次也断然不会再给我等机会,如今城中守军不及三千之数,也再无百姓支援,四方守城,定是守不住的。难道真要等到最后,再无转圜余地么?”
众人尽皆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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