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又是一阵山风刮过,山洞前幽幽飞过两只萤火,在中只觉脑海一阵眩晕,胸间积聚的不多的真气几乎涣散殆尽。他吃了一惊,忙提一口气上来,无奈数日积劳,这已是强弩之末了。自己死死贴在允浩背心的一只手,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性命,勉勉强强匀给他一半而已,一旦他力竭,两人的心跳呼吸,都会在顷刻之间同时停止。
在中伸出手去,剔透的指节轻抚过允浩紧皱的眉间。
“记得么?我曾问过你为什么而活,你说不知道……这尘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所以你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连回头看一眼的心思都不曾有?
“我这样苦苦留你,用自己的性命来延你三天时日,盼望上天能有一丝眷顾,降下奇迹,是错了么……?一切不过是我愚蠢的一厢情愿,反让你每捱一刻,就多尝一刻的痛苦?
“终于累了么?所以要放弃?
“你为什么不回答……?”
声音已经带了一丝哽咽,一手隔着薄被环过允浩的肩头,再一次将他贴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他那越来越微弱的心跳,似乎要用自己残余的体温将他渐冷的身躯再暖过来。
“可我真想再活下去啊,在有你的世上,好好活下去。哪怕双手仍要不断地去沾染更多的鲜血,哪怕仍要在这不见天日的江湖苦苦挣命,只要有陪着,活下去也不见得是件多么痛苦的事,甚至是值得期待的。——可你却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我似乎能够明白暖雪了,‘独活’真的是个可怕的字眼……对了,我把她葬在了这里,和你的昌珉一起,我们最珍爱的两个人,一个在崖顶,一个在崖底,再加上我们自己,彼此做伴,大家就都不会寂寞了……”
真的很累。生命一点一点在离开,感觉如此清晰真实。
原来死亡的感觉是冰凉的,就像寂寞一样,一浪一浪打过来,渐渐高涨,把人卷入其中,直至没顶,直至窒息……
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快松手,松手,松手……松手便是自由,便是光明。充满了蛊惑。在中却愈发用力了,手掌和允浩心口的肌肤几乎要融化到一起。
什么时候开始,竟可以为你双手把性命奉上?
——面对红娘子,你径直挡住了斩向我的一刀时……?
——无星无月的静夜,你用沾满了鲜血手拂去我眼角轻易流出的泪时……?
——暖雪在身后唤出我姓名,你警惕地扬起手中匕首,仿佛看见世上最危险的事物时……?
——你为我吸出腰间痴情女子所化的蛇毒时……?
——或者更早,是在与你朝夕共对的三年里,我用刻毒的言语和冰凉的目光还报你的打趣和讥讽时……?
——甚至,是你一袭黑衣站在连云城空旷的大厅,用陌生好奇的眼光温柔地覆盖我的那一刻……?
我不喜欢鲜血,出手时你便总是先我一步,替我担去更多的杀戮;我常常失神,你便惯于冷冷地嘲讽,替我打消多余的灰暗念头;你知道我自小不为人知的病症,知道我每一个爱吃的菜式;你的安慰总是拙劣,你的温柔总是粗暴,你的体贴总混杂着一丝不由分说的高傲……可是你做到了,让我准确无误地明白了——我不只是个杀手,不只是台机器,还……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可以被容许有缺点的人。
除了坚强我还可以选择软弱,除了冷漠我还可以选择笑容,除了怀疑我还可以选择相信,除了绝望我还可以选择幻想……
“郑允浩,我真的不甘心!
“我知道你有多么骄傲。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一直希望自己变强吗?可以足够强大,凭自己的力量守护住自己珍爱的一切。
“你不是一直都在努力吗?
“……可你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变得足够强!五年前你失去昌珉,他不是也一直希望你能够强大,希望被你保护吗?为什么你还是做不到?连保全自己也做不到,连睁开眼睛回答我一声也做不到?你这样一再辜负需要你力量的人,为什么?
“我恨你啊……”
在中的脸庞埋在允浩的颈窝里,仿佛过了很久,眼泪终于掉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允浩的头发上,衣服上,倏忽不见了踪迹。
“我不会放手,决不放手……我不会像你一样软弱,也绝不容许你忘记自己的责任。
“我能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就得受多久的痛苦,一分一毫也不能少。我不会放你那么容易去见昌珉,因为我恨你,真的恨你……”
是恨吗……?
或者,是说不出口的什么东西……?
环在允浩胸前的左手手腕上忽地一阵冰凉的触觉,在中心口剧震,泪水突然都凝结在了眼眶里。
错觉?或者,是夜来的露水,是自己的眼泪?
用已经酸软的手匆匆扳过允浩的脸,那狭长的眼角处,睫毛掩映之下,分明有两道晶莹的泪痕,缓缓滑落。
“允浩……”
你都听到了,都明白了?
这两滴泪水,可是送给我的?是对我性命的报偿?
不够啊,真的不够……
在中又是一阵晕眩,东方隐隐地白起来。这世间正是长夜将尽,温暖转瞬将临,而这凄迷世间,阳光照不见的山洞深处,有两个孤苦少年的生命,却是昏黄日暮。
那好,我们就这样一起离开吧,那个世间或许空洞冰冷,但只要和你一道,就没有苦痛,没有孤寂。这样的姿势和景致,都是平静而美好的,都是我喜欢的结局……
========================================五重劫·肉身
“在中,在中……”
是谁的呼唤,充满亲切和惶急,又让人安心,一声声挤进已经流失的意识里……让人想起幼年,最初的最初,那一丝温热熟悉的感觉……
可我又何曾有过所谓的“过去”?
口中充满参茸丹苦涩甘甜的味道,背后一阵阵暖流注入进来,慢慢充盈到四肢百骸,身体因为寒冷之后的温暖开始剧痛——令人心安的剧痛。
刺目的光线,天竟然已经亮了。
允浩……
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活着吗?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木无表情的、令人憎恶的脸。我皱起眉头:“城主……”
“你可知你的命是连云城的,可不是郑允浩这小子的?”城主的声音冰冷,那梦中亲切的呼唤,想来不过是我的幻觉了。“跑到千丈崖上,让出尘来通知我,是对我的要挟?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
他低下头,细细抚着怀中沉睡着的人儿的脸。目光幽幽冷冷,像含着刺。
那人似乎能感觉到这令人不适的视线,恍惚中不安地呢喃一声,偏过了头,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允浩……
记忆在霎时排山倒海地涌入。是的,这是千丈崖。我在这里,为了救一个人。
现在,既然如此光景,这一场可算是赌赢了……没事了,允浩不会有事了……
城主的语气依旧严厉,和动作仿佛无关一样:“连云城便真少不得你,少不得郑允浩?”
我闭上眼,知道自己嘴角满是笑意。
可你终归还是赶来救了我……
“他中的是昆仑派的九重奇劫,你以为我能治得?”城主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残酷的快意。因为我猛地睁开了眼,欣喜在刹那间被惶恐淹没。看着他粗糙的手指,猛地扼住允浩细嫩的喉头。
愚蠢如我,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伤连城主也不能救治。
城主抱着他走近来,话语里满是深意:“我喂他服下了些玉蛤膏,十天之内他性命自然无碍。而十天的时间,足够连云城寻访到江南医隐穆清鹤,只不过……”
只不过……
我叫金在中,是人们传说的江湖第一杀手。
从小便有人教导我,杀手的本分,不过两个字,“准”和“狠”。
若再有,便是“听话”。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违背了这让我赖以立足世间的信条。
谁能告诉我,这是我的幸或不幸?
只不过……
允浩破碎的呻吟在耳边扰动不已,我睁大了眼,看着城主永不会现出表情的脸,想从中找到一丝端倪,不过是徒劳。而那目光,却是一味地残忍。我挣扎着,自嶙峋的山石间站起,复又跪倒。几日不曾歇息,长发都散乱了,纷披下来,触到地上的碎草和尘埃。
从决定上千丈崖始,我便能预料到最坏不外乎此刻。
多么难的事,我必替你办到。送死亦在所不惜。
只要,允浩能够活下去……
“二十年有余了,我供你吃穿,授你武学,连你的名字都是我给的,自从放你出地牢之后,你不爱做的事,我也再没有强你……可你还是第一次求我。”一只手拉起我的头发,他细细欣赏我素来平静的脸上痛楚的表情,“江南烛照山庄金俊秀这两日就会率人前来连云城,你替我杀了他……”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体的颤抖,又像是要强调下面话语的分量,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他手底下喽罗不少,你一个人去,谁要是拦着,手底不必容情。金俊秀了结之时,就是郑允浩见到穆清鹤之时。”
血流成河、遍地尸殍的画面和面前允浩苍白的面容在视野中有片刻的交叠,我听见自己无力的声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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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烛照山庄一夜之间风流云散,在江南武林传开来,颇有几分骇人听闻的意味。
更让人惊讶的是,第二日黄昏,烛照山庄令牌就从那空无人烟的昔日堂皇大屋里被递了出来,以火速传至各个门派坛下。
于是,一个颇具煽动性的消息,风一般流传在坊间:庄主金俊秀广撒英雄帖,邀集武林同道前往连云城要一个公道。若是一言不合,多半就是要一举歼灭这个杀手老巢了。
人们都说金庄主素来待人接物持重秉公,生性又是慷慨仁义、谦和有度,大家莫不拜服仰慕,而连云城这几年气焰冲天,各人与它有旧仇嫌隙的倒占大半。因此英雄帖一至,从者如云。狮舞镖局姜武威、太湖水帮领袖陈和,落虹庄二庄主施啸风等都在其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连云城去,声势倒也惊人。至于其中有没有一些浑水摸鱼者,沽名钓誉者,唯恐天下不乱者,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了。
连云城偏处金陵城外一隅的栖霞山上。那日清早众人出了南京城行至山脚,金俊秀坚持以礼拜会,不能冒失,大家于是都弃了马徒步上山。过午时分,绕过一个山口,行到一片空旷地,只见山峦上高墙森然,连云城已是在望。
众人正在振奋时,连云城厚重的门徐徐洞开,出来了一个少年。
他一身雪白衣衫,双手空空,轻飘飘足不点地般走下山来,姿态风度美妙之极(偶再小龙女,见江南陆家庄武林大会……Orz)。人群的注意力顿时被他引去大半,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阵嘈杂,有赞叹的,亦有惊讶的。待得他行得近了,众人的视线一触及他的脸,那喧哗又在顷刻间转作了宁静,满场竟是谁也作声不得。眼前的人五官精致娟秀犹如女子,但脸上冷冷地不带喜怒神色,让人一望之下,不自禁地心生寒意。
少年在离人群数丈远处止了步,时值酷暑,正午酷烈的阳光投在他身上,却似月光般皎洁迷离,浑没了炙热之气。
少年抬起双眸,缓缓扫视了一轮人群,视线与他相接之人无不恍然失神,他却不作片刻停顿,只拧起了长眉,在一片静谧声中问道:“谁是金俊秀?”
人丛中一人抢着喊道:“庄主的名讳,也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叫得的?快滚回城里去,叫你们家城主和那什么金在中出来说话!”俊秀在人群里暗暗皱眉,回过头去,认得发话的是太湖水贼的四当家陈贵,平日使一对铜锤,性子最是粗豪莽撞的。他见那少年生得文弱稚嫩,丝毫没放在心上,因此出言挑衅。
少年目光如电,也向陈贵看了一眼,衣袖一扬,几道银光激射而出。
陈贵猝不及防,只觉眼前风声猎猎,耀眼生光,知道是厉害暗器,但身周挤满了人,避无可避,匆忙中只能俯身就地一滚,撞翻了左近几人。只听“啊”地一声,身后一名帮中弟兄抱着喉头软软栽倒,自己也是肩头一凉,才知道仍是慢了一步。
他待要挣扎着自地下站起,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勉强提一口气,冷不防伤口处一阵麻痒刺痛,禁不住呻吟出声来。
众人知道他向来硬朗,此刻却是高声呼痛,一个粗大的身子在地下碾来碾去地打滚,情状殊为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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