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渔一行人一路向东疾行,古道上大量的流民,衣衫褴褛,瘦骨如柴,路旁时有腐尸散发出阵阵恶臭,更有些走不动老人和儿童坐在路边等死,情景让人不忍侧目。
将近黄昏时分,队伍停了下来,却见一条大河,茫茫无际,横在路前,岸边一块巨大卧牛石,篆刻‘乱云渡’三个大字。高凌道:“过了黄河便是汉国疆域了。”
离渡口不远处的一座集镇,在夕阳下升起袅袅炊烟。
陈渔唯恐镇内有南晋官兵驻守,不愿再生枝节,命高凌远远绕开集镇,行约半个时辰,见河岸边有几处破落的房屋,看上去荒废己久,想来早已无人居住,便吩咐高凌在此停下歇脚。
房屋周围聚集了几十个等待摆渡之人,看装束都是一些穷苦百姓,大概是住不起客栈,在此露宿。
陈渔一行的到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他们的来历。唯独一位看上去五旬开外清瘦老叟,背靠一株大树,席地而坐,自顾操弄着手中胡琴。
那老叟两眼深深陷进眼髋里,暗淡无神,满头华发向后挽成簪,一身打了许多补丁的灰布长衫包裹着瘦骨如柴的身体,晃晃荡荡,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走。
老叟身旁站着一名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丽,只是那双眼睛却呈灰白之色,直直目视前方,空洞无神,双手紧握一根竹杖。
如此美貌少女却是瞎了双眼,高凌等人无不为之惋惜。
歇脚的人群里,一个樵夫模样的中年男子冲老叟道:“老叫花儿,拉个曲儿来听听。”
老叟也不恼怒,轻轻拉响胡琴,低声唱道:“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露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鬼燐萤火,昔日之金釭华烛;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
老叟嗓音沙哑,那胡琴却是悠扬婉转,听上去别有一番格调。唱到最后,琴声越来越低,一缕余音如轻烟般淡淡散去,河岸一片安静。众人似乎各怀心事,沉默不言。
夕阳终于隐没在远方的地平线里,天色渐暗,燥热却依然没有消散。高凌等人生火煮饭,一丝微风拂过,饭香四溢。
陈渔吃了少许便没有了胃口,吩咐高凌施些饭食给那老叟,自己回到马车之中。
老叟接过饭食,也不言谢,只是用眼睛看了看高凌,将碗中饭菜倒出一些递给盲女分食。
高凌与一众护卫们赶一天路,用过饭后,都跳到河里冲去身上汗渍,顿觉清爽,给马匹喂了水料,一个个都倒在地上昏昏睡去。
破晓时分,远处传来阵阵嘈杂声响,高凌立生警觉,起身循声望去,熹微的晨光之中,几团模糊人影正向这边奔来。
高凌等一众护卫立时翻身上马,手按腰刀,将陈渔的马车护在身后。
马蹄声由远及近,中间夹杂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名大汉正自推着辆马车发足狂奔,身后坠着十几乘骑客,挥舞手中弯刀,口中不时呜呜怪叫,对那推车大汉一路驱赶。
待行得近了,高凌这才看清,那推车的大汉身形壮如铁塔,乱须虬髯,背后插着两支断箭,犹自向外淌着血迹,却似浑然未觉,两手紧握车辕,推着巨大的马车甩步狂奔。光是这份蛮力便叫高凌倒吸一口冷气。
马车上平躺一人,满脸血污,看不清面容,长衫尽被鲜血染红,浓郁血腥味传来,令人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大汉一路跑到岸边,见滔滔河水翻涌澎湃,一望无边,前方再无去路,将车辕松开,仰天发出一声长吼,“啊……啊……”声音凄厉,宛如雷鸣滚滚散开,震得在场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十几乘骑客皆是元人打扮,足蹬马靴,身着蓝袍,一只胳膊裸露在外,挥动弯刀,不时催动跨下马匹,围在推车大汉身边游走,移动间马蹄纵横交错。
马车上,满身血迹之人动了动,声音微弱道:“大年,你个傻子,你看,这下没路了,你若是再拼命咱俩都得搭进去,放下我,咱俩还能活一个,这笔账你不会算么?……”
“闭嘴!”
大汉一声大喝,声如炸雷,震得众人一个机灵。见马车上那人还能说话,大汉面上浮现出一丝喜色,随即转头怒视元人。
在大汉的威势下,那些元人竟不敢上前,一名看似首领模样的壮汉,自腰间摸出一枚细长的竹筒,一端朝向上方,轻轻转动后用力一拉。半截竹筒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音,窜上高空,猛然炸开,声震四野。
高凌等人面色大变,这是元军中一种集结信号,那头领此举无疑是在召唤援兵。
马车上那人又断断续续道:“你……你……这一根筋的脑袋,什么时候能改改,咱俩都特么死了……谁给你娘上坟?别家孤魂野鬼逢个年节儿,都有人惦记,可是你娘呢?一个孤老婆子,埋在深山里,连个……香火也闻不到……咳……咳……”
说话间,那人发出一阵猛咳,嘴角渗出丝丝殷红血迹。
大汉似乎被说动,双眼泛红,歪着硕大的脑袋想了想道:“娘好。”
众人都不明白大汉的意思。
车中那人又道:“那是你娘骗你……你娘一个人埋在地下怎么会好呢?你要常去探望,你娘见到你去看她,才会高兴……”
大汉认真点了点头,嘴里蹦出两字:“知道。”
车中那人松了一口气,道:“知道就好,你不用管我,这就去看你娘吧!”
大汉低头想了想,猛然抬头,冲那些元人吼道:“滚开!”说罢推着马车便往外冲。
“我草……”车中那人本以为大汉听了他的话能想明白,放下他独自逃命,谁知他自顾说了半天,大汉压根没听进去,气得暴了粗口。
那些元人见大汉迎面冲来,倒没有阻拦,十几匹马分开,让出一条道路。大汉推着车子狂奔而去。但是很快便折返回来,背上又多插了两支箭失。
又一队元人,约有十五、六骑,追着大汉呼啸而来,再次将他逼到河边。新来的元人队伍里,一名长相猥琐的汉子立功心切,不等吩咐便跃马上前,挥刀向大汉砍去。
大汉随手从车上抄起根黑黝黝的棍棒,单手执棍,就势抡圆,棍棒横扫带出呼呼风响,与那元人的弯刀撞在一起。
刀棍相接,“铮!”的一声金铁交鸣,弯刀如被巨锤砸中,弹向半空,大汉的棍势却丝毫不减,扫至元人肋下,“咔”的一声脆响,元人被这一棍砸得骨骼碎裂,半边身子凹了进去,口鼻中狂喷鲜血,整个人脱离马背,在半空中翻着筋斗气绝而亡。
那马犹自狂奔不止,撞向大汉。大汉不及收回棍势,对着马头一拳轰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马受了大汉一拳,在地上打了半个旋儿,头尾相调,轰然倒地毙命,腾起一阵烟尘。
四下里一片安静,众人相顾骇然。
昨晚在岸边歇脚的十几个人,早被声音惊醒,见此情形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大汉抖了抖手,对着地上死去的马匹骂道:“混账!”
刚刚这一拳打在马头上,大汉的手有些疼痛。
众人只觉大汉憨厚好笑,却无一人敢笑出声。三、四十名元人围着大汉,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场面一时僵持。
又过片刻,远处传来纤夫的号子声,几艘渡船影影绰绰出现在宽阔的河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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