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二十余年不躬亲,东宫辍讲至八年,皇长孙九龄未就外傅,瑞王二十三未婚,
楚宗人久锢未释,代王废长立幼,久不更正,臣僚章奏一切留中,福府庄田取盈
四万顷,慎行并切谏。已,念东宫开讲,皇孙出阁,系宗社安危,疏至七八上。
代王废长子鼎渭,立爱子鼎莎,李廷机为侍郎时主之,其后,群臣争者百余疏,
帝皆不省。慎行屡疏争,乃获更置。楚宗人击杀巡抚赵可怀,为首六人论死,复
锢英憔等二十三人于高墙,禁蕴钫等二十三人于远地。慎行力白其非叛,诸人由
此获释。皇太子储位虽定,福王尚留京师,须庄田四万顷乃行,宵小多窥伺。廷
臣请之国者愈众,帝愈迟之。慎行疏十余上,不见省。最后,贵妃复请帝留王庆
太后七旬寿节,群议益籍籍。慎行乃合文武诸臣伏阙力请,大学士叶向高亦争之
强。帝不得已,许明年季春之国,群情始安。韩敬科场之议,慎行拟黜敬。而家
居时素讲学东林,敬党尤忌之。会吏部缺侍郎,廷议改右侍郎李鋕于左,而以
慎行为右,命俱未下。御史过廷训因言鋕未履任,何复推慎行,给事中亓诗教
和之。慎行遂四疏乞归,出城候命,帝乃许之。已而京察,御史韩浚等以趣福王
之国,谓慎行邀功,列之拾遗疏中。帝察其无罪,获免。
熹宗立,召拜礼部尚书。初,光宗大渐,鸿胪寺丞李可灼以红铅丸药进。俄
帝崩,廷臣交章劾之。大学士方从哲拟旨令引疾归,赉以金币。天启元年四月,
慎行还朝,上疏曰:
先帝骤崩,虽云夙疾,实缘医人用药不审。阅邸报,知李可灼红丸乃首辅方
从哲所进。夫可灼官非太医,红丸不知何药,乃敢突然以进。昔许悼公饮世子药
而卒,世子即自杀,《春秋》犹书之为弑。然则从哲宜何居?速引剑自裁以谢先
帝,义之上也;合门席稿以待司寇,义之次也;乃悍然不顾,至举朝共攻可灼,
仅令回籍调理,岂不以己实荐之,恐与同罪与?臣以为从哲纵无弑之心,却有弑
之事;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实录中即欲为君父讳,不敢不直书方从哲连进
药二丸,须臾帝崩,恐百口无能为天下后世解也。
然从哲之罪实不止此。先是则有皇贵妃欲为皇后事,古未有天子既崩而立后
者。倘非礼官执奏,言路力持,几何不遗祸宗社哉!继此则有谥皇祖为恭皇帝事。
历考晋、隋、周、宋,其末世亡国之君率谥曰“恭”,而以加之我皇祖,岂真不
学无术?实乃咒诅君国,等于亡王,其设心谓何?后此则有选侍垂帘听政事。刘
逊、李进忠幺么小竖,何遂胆大扬言。说者谓二竖早以金宝输从哲家,若非九卿、
台谏力请移宫,选侍一日得志,陛下几无驻足所。闻尔时从哲濡迟不进,科臣趣
之,则云迟数日无害。任妇寺之纵横,忍君父之杌隉,为大臣者宜尔乎?臣在礼
言礼,其罪恶逆天,万无可生之路。若其他督战误国,罔上行私,纵情蔑法,干
犯天下之名义,酿成国家之祸患者,臣不能悉数也。陛下宜急讨此贼,雪不共之
仇!毋询近习,近习皆从哲所攀援也;毋拘忌讳,忌讳即从哲所布置也。并急诛
李可灼,以泄神人之愤。
时朝野方恶从哲,慎行论虽过刻,然争韪其言。顾近习多为从哲地,帝乃报
曰:“旧辅素忠慎,可灼进药本先帝意。卿言虽忠爱,事属传闻。并进封移宫事,
当日九卿、台谏官亲见者,当据实会奏,用释群疑。”于是从哲疏辨。刑部尚书
黄克缵右从哲,亦曲为辨。慎行复疏折之,曰:“由前则过信可灼,有轻进药之
罪,由后则曲庇可灼,有不讨贼之罪,两者均无辞乎弑也。从哲谓移宫有揭,但
诸臣之请在初二,从哲之请在初五。尔时章疏入乾清不入慈庆者已三日,国政几
于中断,非他辅臣访知,与群臣力请,其害可胜言哉!伏读圣谕‘辅臣义在体国,
为朕分忧。今似此景象,何不代朕传谕一言,屏息纷扰,君臣大义安在?’又云
‘朕凌虐不堪,昼夜涕泣六七日。’夫从哲为顾命元臣,使少肯义形于色,何至
令至尊忧危如此!惟阿妇寺之意多,戴圣明之意少,故敢于凌皇祖,悖皇考,而
欺陛下也。”末复力言克缵之谬。章并下廷议。既而议上,惟可灼下吏戍边,从
哲置不问。
山东巡抚奏,五月中,日中月星并见。慎行以为大异,疏请修省,语极危切。
秦王谊漶由旁枝进封,其四子法不当封郡王,厚贿近幸,遂得温旨。慎行坚不奉
诏,三疏力争,不得。七月谢病去。
其冬,廷推阁臣,以慎行为首,吏部侍郎盛以弘次之。魏忠贤抑不用,用顾
秉谦、朱国祯、朱延禧、魏广微,朝论大骇。叶向高连疏请用两人,竟不得命。
已,忠贤大炽,议修《三朝要典》,“红丸”之案以慎行为罪魁。其党张讷遂上
疏力诋,有诏削夺。未几,刘志选复两疏追劾,诏抚按提问,遣戍宁夏。未行,
庄烈帝嗣位,以赦免。
崇祯元年,命以故官协理詹事府,力辞不就。慎行操行峻洁,为一时搢绅冠。
朝士数推毂入阁,吏部尚书王永光力排之,迄不获用。八年廷推阁臣,屡不称旨,
最后以慎行及刘宗周、林釬名上,帝即召之。慎行已得疾,甫入都,卒。赠太
子太保,谥文介。
盛以弘,字子宽,潼关卫人。父讷,字敏叔。讷父德,世职指挥也,讨洛南
盗战死。讷号泣请于当事,水浆不入口者数日,为发兵讨斩之。久之,举隆庆五
年进士。由庶吉士累官吏部右侍郎。与尚书陈有年、左侍郎赵参鲁共厘铨政。母
忧归,以笃孝闻。卒,赠礼部尚书。天启初,谥文定。
以弘,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由庶吉士累官礼部尚书。天启三年谢病归。魏忠
贤乱政,落其职。崇祯初,起故官,协理詹事府,卒官。明世,卫所世职用儒业
显者,讷父子而已。
高攀龙,字存之,无锡人。少读书,辄有志程朱之学。举万历十七年进士,
授行人。四川佥事张世则进所著《大学初义》,诋程、朱章句,请颁天下。攀龙
抗疏力驳其谬,其书遂不行。
侍郎赵用贤、都御史李世达被讦去位,朝论多咎大学士王锡爵。攀龙上疏曰:
近见朝宁之上,善类摈斥一空。大臣则孙鑨、李世达、赵用贤去矣,小臣
则**星、陈泰来、顾允成、薛敷教、张纳陛、于孔兼、贾岩斥矣。迩者李祯、
曾乾亨复不安其位而乞去矣,选郎孟化鲤又以推用言官张栋,空署而逐矣。
夫天地生才甚难,国家需才甚亟,废斥如此,后将焉继。致使正人扼腕,曲
士弹冠,世道人心何可胜慨!且今陛下朝讲久辍,廷臣不获望见颜色。天言传布,
虽曰圣裁,隐伏之中,莫测所以。故中外群言,不曰:“辅臣欲除不附己”,则
曰“近侍不利用正人”。陛下深居九重,亦曾有以诸臣贤否陈于左右;而陛下于
诸臣,亦尝一思其得罪之故乎?果以为皆由圣怒,则诸臣自孟化鲤而外,未闻忤
旨,何以皆罢斥?即使批鳞逆耳,如董基等,陛下已尝收录,何独于诸臣不然?
臣恐陛下有祛邪之果断,而左右反借以行媢嫉之私;陛下有容言之盛心,而臣
工反遗以拒谏诤之诮。传之四海,垂诸史册,为圣德累不小。
辅臣王锡爵等,迹其自待,若愈于张居正、申时行,察其用心,何以异于五
十步笑百步?即如诸臣罢斥,果以为当然,则是非邪正,恒人能辨,何忍坐视至
尊之过举,得毋内泄其私愤,而利于斥逐之尽乎?末力诋郑材、杨应宿谗谄宜黜。
应宿亦疏讦攀龙,语极妄诞。疏并下部院,议请薄罚两臣,稍示惩创。帝不许,
镌应宿二秩,谪攀龙揭阳添注典史。御史吴弘济等论救,并获谴。攀龙之官七月,
以事归。寻遭亲丧,遂不出,家居垂三十年。言者屡荐,帝悉不省。
熹宗立,起光禄丞。天启元年进少卿。明年四月,疏劾戚畹郑养性,言:“
张差梃击实养性父国泰主谋。今人言籍籍,咸疑养**关奸宄,别怀异谋,积疑
不解,当思善全之术。至刘保谋逆,中官卢受主之,刘于简狱词具在。受本郑氏
私人,而李如桢一家交关郑氏,计陷名将,失地丧师。于简原供,明言李永芳约
如桢内应。若崔文升素为郑氏腹心,知先帝症虚,故用泄药,罪在不赦。陛下仅
行斥逐,而文升犹潜住都城。宜勒养性还故里,急正如桢、文升典刑,用章国法。
”疏入,责攀龙多言,然卒遣养性还籍。
孙慎行以“红丸”事攻旧辅方从哲,下廷议。攀龙引《春秋》首恶之诛,归
狱从哲。给事中王志道为从哲解,攀龙遗书切责之。寻改太常少卿,疏陈务学之
要,因言:“从哲之罪非止红丸,其最大者在交结郑国泰。国泰父子所以谋危先
帝者不一,始以张差之梃,继以美姝之进,终以文升之药,而从哲实左右之。力
扶其为郑氏者,力锄其不为郑氏者;一时人心若狂,但知郑氏,不知东宫。此贼
臣也,讨贼则为陛下之孝。而说者乃曰‘为先帝隐讳则为孝’,此大乱之道也。
陛下念圣母则宣选侍之罪,念皇考则隆选侍之恩,仁之至义之尽也,而说者乃曰
‘为圣母隐讳则为孝’。明如圣谕,目为假托;忠如杨涟,谤为居功。人臣避居
功,甘居罪,君父有急,袖手旁观,此大乱之道也。惑于其说,孝也不知其为孝,
不孝也以为大孝;忠也不知其为忠,不忠也以为大忠。忠孝皆可变乱,何事不可
妄为?故从哲、养性不容不讨,奈何犹令居辇毂下!”时从哲辈奥援甚固,摘疏
中“不孝”语激帝怒,将加严谴。叶向高力救,乃夺禄一年。旋改大理少卿。邹
元标建书院,攀龙与焉。元标被攻,攀龙请与同罢,诏留之。进太仆卿,擢刑部
右侍郎。
四年八月,拜左都御史。杨涟等群击魏忠贤,势已不两立。及向高去国,魏
广微日导忠贤为恶,而攀龙为**星门生,并居要地。御史崔呈秀按淮、扬还,
攀龙发其秽状,南星议戍之。呈秀窘,急走忠贤所,乞为义儿,遂摭谢应祥事,
谓攀龙党南星。严旨诘责,攀龙遽引罪去。顷之,南京御史游凤翔出为知府,讦
攀龙挟私排挤。诏复凤翔故官,削攀龙籍。呈秀憾不已,必欲杀之,窜名李实劾
周起元疏中,遣缇骑往逮。攀龙晨谒宋儒杨龟山祠,以文告之。归与二门生一弟
饮后园池上,闻周顺昌已就逮,笑曰:“吾视死如归,今果然矣。”入与夫人语,
如平时。出,书二纸告二孙曰:“明日以付官校。”因遣之出,扃户。移时诸子
排户入,一灯荧然,则已衣冠自沈于池矣。发所封纸,乃遗表也,云:“臣虽削
夺,旧为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谨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复别门人华允
诚书云:“一生学问,至此亦少得力。”时年六十五。远近闻其死,莫不伤之。
呈秀憾犹未释,矫诏下其子世儒吏。刑部坐世儒不能防闲其父,谪为徒。崇
祯初,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授世儒官。
初,海内学者率宗王守仁,攀龙心非之。与顾宪成同讲学东林书院,以静为
主。操履笃实,粹然一出于正,为一时儒者之宗。海内士大夫,识与不识,称高、
顾无异词。攀龙削官之秋,诏毁东林书院。庄烈帝嗣位,学者更修复之。
冯从吾,字仲好,长安人。万历十七年进士。改庶吉士,授御史。巡视中城,
阉人修刺谒,拒却之。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倾邪狡猾,累劾不去。从吾发其奸,
遂调外。时当大计,从吾严逻侦,苞苴绝迹。
二十年正月,抗章言:“陛下郊庙不亲,朝讲不御,章奏留中不发。试观戊
子以前,四裔效顺,海不扬波;己丑以后,南倭告警,北寇渝盟,天变人妖,叠
出累告。励精之效如彼,怠斁之患如此。近颂敕谕,谓圣体违和,欲借此自掩,
不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陛下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
辄毙杖下,外庭无不知者。天下后世,其可欺乎!愿陛下勿以天变为不足畏,勿
以人言为不足恤,勿以目前晏安为可恃,勿以将来危乱为可忽,宗社幸甚。”帝
大怒,欲廷杖之。会仁圣太后寿辰,阁臣力解得免。寻告归,起巡长芦盐政。洁
己惠商,奸宄敛迹。既还朝,适帝以军政大黜两京言官。从吾亦削籍,犹以前疏
故也。
从吾生而纯悫,长志濂、洛之学,受业许孚远。罢官归,杜门谢客,取先正
格言,体验身心,造诣益邃。家居二十五年。光宗践阼,起尚宝卿,进太仆少卿,
并以兄丧未赴。俄改大理。
天启二年擢左佥都御史。甫两月,进左副都御史。廷议“三安”,从吾言:
“李可灼以至尊尝试,而许其引疾,当国何心!至梃击之狱,与发奸诸臣为难者,
即奸人也。”由是群小恶之。
已,与邹元标共建首善书院,集同志讲学其中,给事中朱童蒙遂疏诋之。从
吾言:“宋之不竞,以禁讲学故,非以讲学故也。我二祖表章《六经》,天子经
筵,皇太子出阁,皆讲学也。臣子以此望君,而己则不为,可乎?先臣守仁,当
兵事倥偬,不废讲学,卒成大功。此臣等所以不恤毁誉,而为此也。”因再称疾
求罢,帝温诏慰留。而给事中郭允厚、郭兴治复相继诋元标甚力。Uw.knshm从吾又上言:
“臣壮岁登朝,即与杨起元、孟化鲤、陶望龄辈立讲学会,自臣告归乃废。京师
讲学,昔已有之,何至今日遂为诟厉?”因再疏引归。
四年春,起南京右都御史,累辞未上,召拜工部尚书。会**星、高攀龙相
继去国,连疏力辞,予致仕。明年秋,魏忠贤党张讷疏诋从吾,削籍。乡人王绍
徽素衔从吾,及为吏部,使乔应甲抚陕,捃摭百方,无所得。乃毁书院,曳先圣
像,掷之城隅。从吾不胜愤悒,得疾卒。崇祯初,复官,赠太子太保,谥恭定。
赞曰:**星诸人,持名检,励风节,严气正性,侃侃立朝,天下望之如泰
山乔岳。《诗》有之,“邦之司直”,其斯人谓欤?权枉盈廷,谴谪相继,“人
之云亡,邦国殄瘁”,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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