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事中张同德言事常忤旨,亦镌三秩。而五城御史夏之臣、朱凤翔、涂乔迁、时
偕行、杨述中籍中官客用家,不称旨,并谪边远典史。又以客用赀财匿崇信伯费
甲金家,刑部拷讯无实,谪郎中徐维濂于外。一时严旨频下,且不得千户主名,
举朝震骇。时东厂太监张诚失帝意。诚家奴锦衣副千户霍文炳当迁指挥佥事,部
臣先已奏请,而帝欲寻端罪言官,遂用是为罪。旋移怒两京科道,以为缄默,命
掌印者尽镌三秩。于是给事中耿随龙、邹廷彦、黎道昭、孙羽侯、黄运泰、毛一
公,御史李宗延、顾际明、彭可立、綦才、吴礼嘉、王有功、李固本,南京给事
中伍文焕、费必兴、卢大中,御史柳佐、聂应科、李文熙等十九人俱调外,留者
并停俸一年。又令吏部列上职名,再罢御史冯从吾、薛继茂、王慎德、姚三让四
人。大学士赵志皋、陈于陛、沈一贯及九卿各疏争,尚书石星请罢职以宽诸臣,
皆不纳。于陛又特疏申救。帝怒,命降诸人杂职,悉调边方。尚书孙丕扬等以诏
旨转严,再疏乞宥。帝益怒,尽夺职为民。经纶愤甚,抗疏曰:
顷屡奉严旨,斥逐南北言官。臣幸蒙恩,罚俸供职,今日乃臣谏诤之日矣。
陛下数年以来,深居静摄,君臣道否,中外俱抱隐忧。所恃言路诸臣,明目张胆
为国家裁辨邪正,指斥奸雄。虽庙堂处分,未必尽协舆论,而缙绅公议,颇足维
持世风,此高庙神灵实鉴佑之。所资台省耳目之用大矣,陛下何为一旦自涂其耳
目邪?
夫以兵部考察之故,而罪兵科是已。乃因而蔓及于他给事,又波连于诸御史。
去者不明署其应得之罪,留者不明署其姑恕之由。虽圣意渊微,未易窥测,而道
路传说,啧有烦言。陛下年来厌苦言官,动辄罪以渎扰,今忽变而以箝口罪之。
夫以无言罪言官,言官何辞。臣窃观陛下所为罪言官者,犹浅之乎罪言官也。乃
言官今日之箝口不言者,有五大罪焉。陛下不郊天有年矣,曾不能援故典排闼以
诤,是陷陛下之不敬天者。罪一。陛下不享祖有年矣,曾不能开至诚牵裾以诤,
是陷陛下之不敬祖者。罪二。陛下辍朝不御,停讲不举,言官言之而不能卒复之,
是陷陛下不能如祖宗之勤政。罪三。陛下去邪不决,任贤不笃,言官言之而不能
强得之,是陷陛下不能如祖宗之用人。罪四。陛下好货成癖,御不少恩,肘腋之
间,丛怨蓄变,言官俱虑之,而卒不能批鳞谏止,是陷陛下甘弃初政,而弗犹克
终。罪五。言官负此大罪,陛下肯奋然励精而以五罪罪之,岂不当哉!奈何责之
箝口不言者,不于此而于彼也!
日者廷臣交章论救,不惟不肯还职,而且落职为民。夫诸臣本出草莽,今还
初服,亦复何憾。独念朝廷之过举不可遂,大臣之忠恳不可拂。陛下不听阁疏之
救,改降级而为杂职,则辅臣何颜?是自离其腹心也。不听部疏之救,改杂职而
为编氓,则九卿何颜?是自戕其股肱也。夫君臣一体,元首虽明,亦赖股肱腹心
耳目之用。今乃自塞其耳目,自离其腹心,自戕其股肱,陛下将谁与共理天下事
乎!
夫人君受命于天,与人臣受命于君一也。言官本无大罪,一旦震怒,罪以失
职,无一敢抗命者。既大失人心,必上拂天意。万一上天震怒,以陛下之不郊不
帝、不朝不讲、不惜才、不贱货,咎失人君之职,而赫然降非常之灾,不知陛下
尔时能抗天命否乎?臣不能抗君,君不能抗天,此理明甚,陛下独不思自为社稷
计乎?
帝大怒,亦贬三秩,出之外。
经纶既获谴,工科都给事中海阳林熙春等上疏曰:“陛下怒言官缄默,斥逐
三十余人,臣等不胜悚惧。今御史经纶慷慨陈言,窃意必温旨褒嘉,顾亦从贬斥。
是以建言罪邪,抑以不言罪邪?臣等不能解也。前所罪者,既以不言之故,今所
罪者又以敢言之故,令臣等安所适从哉?陛下诚以不言为溺职,则臣等不难进忧
危之苦词;诚以直言为忤旨,则臣等不难效喑默之成习。但恐庙堂之上,率谄佞
取容,非君上之福也。臣等富贵荣辱之念岂与人殊,然宁为此不为彼者,毋亦沐
二百余年养士之恩,不负君父,且不负此生耳。陛下奈何深怒痛疾,而折辱至是
哉!”帝益怒,谪熙春茶盐判官,加贬经纶为典史。熙春遂引疾去。是日,御史
定兴鹿久徵等亦上疏,请与诸臣同罪,贬泽州判官。二疏列名凡数十人,悉夺俸。
顷之,南京御史东莞林培疏陈时政。帝追怒经纶,竟斥为民。既归,杜门却
扫凡十年。卒,门人私谥闻道先生。
培由乡举为新化知县。县僻陋,广置社学教之。民有死于盗者,不得。祷于
神,随蝴蝶所至获盗,时惊为神。征授南京御史,劾罪诚意伯刘世延,置其爪牙
于法。已,上书言徐维濂不当谪;陕西织花绒、购回青扰民,宜罢;湖广以鱼鲊、
江南以织造并夺抚按官俸,苏州通判至以织造故褫官,皆不可训;并论及沈思孝
等。帝怒,谪福建盐运知事。告归,卒。
天启初,复经纶官,赠太仆少卿。培赠光禄少卿,熙春亦还故职。屡迁大理
卿,年老乞罢。时李宗延、柳佐辈咸官于朝,颂其先朝建言事。诏加户部右侍郎,
致仕。
刘纲,邛州人。祖文恂,孝子。父应辰,举乡试,不仕,亦以孝义闻。纲举
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改庶吉士。二十五年七月,上疏曰:
去岁两宫灾,诏示天下,略无禹、汤罪己之诚,文、景蠲租之惠,臣已知天
心之未厌矣。比大工肇兴,伐木榷税,采石运瓷,远者万里,近者亦数百里。小
民竭膏血不足供费,绝筋骨不足任劳,鬻妻子不能偿贷。加以旱魃为灾,野无青
草,人情胥怨,所在如仇。而天下悔祸,三殿复灾。《五行志》曰:“君不思道,
厥灾烧宫。”陛下试自省,昼之为、夜之息,思在道乎,不在道乎?
凡敬天法祖,亲贤远奸,寡欲保身,贱货慎德,俱谓之道,反是非道矣。陛
下比年以来,简禋祀,罢朝讲,弃股肱,阂耳目,断地脉,忽天象,君臣有数载
之隔,堂陛若万里而遥。陛下深居静摄,所为祈天永命者何状,即外廷有不知,
上天宁不见邪?今日之灾,其应以类,天若曰:皇之不极,于谁会归,何以门为?
朝仪久旷,于谁禀仰,何以殿为?元宰素餐,有污政地,何以阁为?其所以示警
戒,劝更新者,至深切矣。尚可因循玩愒,重怒上帝哉!
臣闻五行之性,忌积喜畅。积者,灾之伏也,请冒死而言积之状。皇长子冠
婚、册立久未举行,是曰积典。大小臣僚以职事请,强半不报,是曰积牍。外之
司府有官无人,是曰积缺。罪斥诸臣,概不录叙,是曰积才。阃外有扬帆之丑,
中原起揭竿之徒,是曰积寇。守边治河,诸臣虚词罔上,恬不为怪,是曰积玩。
诸所为积,陛下不能以明断决,元辅赵志皋不能以去就争,天应随之,毫发不爽。
陛下何不召九卿、台谏面议得失,见兔顾犬,未为晚也。若必专任志皋,处堂相
安,小之隳政事而羞士类,大之丛民怨而益大怒。天下大计奈何以此匪人当之!
此不可令关白诸酋闻也。
帝得疏,恚甚,将罪之。以方遘殿灾,留中不报。
已而授编修。居二年,京察。坐浮躁,调外任,遂归。明年卒。故事,翰林
与政府声气相属。纲直攻志皋短,故嗛之不置,假察典中之。明世以庶吉士专
疏建言者,前惟邹智,后则刘之纶与纲,并四川人。
戴士衡,字章尹,莆田人。万历十七年进士。除新建知县,擢吏科给事中。
蓟州总兵官王保滥杀南兵,士衡极论其罪。已,请亟补言官,劾石星误国大罪五。
山东税使陈增请假便宜得举刺将吏,淮、扬鲁保亦请节制有司,士衡力争。仁圣
太后梓宫发引,帝不亲送,士衡言:“母子至情,送死大事,奈何于内庭数武地,
靳一举足劳。今山陵竣事,愿陛下扶杖出迎神主,庶少慰圣母之灵,答臣民之望。
”锦衣千户郑一麟奏开昌平银矿。士衡以地逼天寿山,抗疏争。皆不报。
二十五年正月,极陈天下大计,言:“方今事势不可知者三:天意也,人心
也,气运也。大可虑者五:纪纲废弛也,戎狄侵陵也,根本动摇也,武备疏略也,
府藏殚竭也。其切要而当亟正者一,则君心也。陛下高拱九重,目不睹师保之容,
耳不闻丞弼之议,美丽当前,燕惰自佚,即欲殚聪明以计安社稷,其道无由。诚
宜时御便殿,召执政大臣讲求化理,则心清欲寡,政事自修。”亦不报。
日本封事败,再劾星及沈惟敬、杨方亨,且列上防倭八事。多议行。俄劾南
京工部尚书叶梦熊、刑部侍郎吕坤、蓟辽总督孙幰及通政参议李宜春。时幰已罢,
宜春自引归,坤亦以直谏去。给事中刘道亨右坤,力诋士衡,谓其受大学士张位
指。士衡亦劾道亨与星同乡,为星报复。帝以言官互争,皆报寝。寻劾罢文选郎
中白所知。帝恶吏部郎,贬黜者二十二人,因诘责吏科朋比。都给事中刘为楫、
杨廷兰、张正学、林应元及士衡俱引罪。诏贬为楫一秩,与廷兰等并调外。士衡
得蕲州判官。无何,诏改远方,乃授陕西盐课副提举。未赴,会《忧危竑议》起,
竟坐遣戍。
先是,士衡再劾坤,谓潜进《闺范图说》,结纳宫闱,因请举册立、冠婚诸
礼。帝不悦。至是有跋《闺范》后者,名曰《忧危竑议》,诬坤与贵妃从父郑承
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吏科给事中程绍、吏部员外郎邓光祚及
道亨、所知等同盟结纳,羽翼贵妃子。承恩大惧。以坤、道亨、所知故与士衡有
隙,而全椒知县樊玉衡方上疏言国本,指斥贵妃,遂妄指士衡实为之,玉衡与其
谋。帝震怒,贵妃复泣诉不已,夜半传旨逮下诏狱拷讯。比明,命永戍士衡廉州、
玉衡雷州。御史赵之翰复言:“是书非出一人,主谋者张位,奉行者士衡,同谋
者右都御史徐作、礼部侍郎刘楚先、国子祭酒刘应秋、故给事中杨廷兰、礼部主
事万建昆也。诸臣皆位心腹爪牙,宜并斥。”帝入其言,下之部院。时位已落职
闲住,署事侍郎裴应章、副都御史郭惟贤力为作等解,不听。夺楚先、作官,出
应秋于外,廷兰、建昆谪边方,应章等复论救。帝不悦,斥位为民。
士衡等再更赦,皆不原。四十五年,士衡卒于戍所。巡按御史田生金请脱其
戍籍,释玉衡生还,帝不许。天启中,赠太仆少卿。
曹学程,字希明,全州人。万历十一年进士。历知石首、海宁。治行最,擢
御史。帝命将援朝鲜。已而兵部尚书石星听沈惟敬言,力请封贡。乃以李宗城、
杨方亨为正副使,往行册封礼。未至日本,而惟敬言渐不售,宗城先逃归。帝复
惑星言,欲遣给事中一人充使,因察视情实。学程抗疏言:“迩者封事大坏,而
方亨之揭,谓封事有绪。星、方亨表里应和,不足倚信。为今日计,遣科臣往勘
则可,往封则不可。石星很很自用,赵志皋碌碌依违,东事之溃裂,元辅、枢臣
俱不得辞其责。”初,朝鲜甫陷,御史郭实论经略宋应昌不足任,并陈七不可。
帝以实沮挠,谪怀仁典史。后已迁刑部主事。会封贡议既罢,而朝鲜复恳请之。
帝乃追怒前主议者,以实倡首,斥为民。并敕石星尽录异议者名,将大谴责。志
皋等力解乃已。及遣使不得要领,因欲别遣,已而罢之,即以方亨为正使矣。而
学程方督畿辅屯田,不知也。疏入,帝大怒,谓有暗嘱关节,逮下锦衣卫严讯。
榜掠无所得,移刑部定罪。尚书萧大亨请宥,帝不许,命坐逆臣失节罪斩。刑科
给事中侯廷佩等讼其冤。志皋及陈于陛、沈一贯言尤切,皆不纳。自是救者不绝,
多言其母年九十余,哭子待毙。帝卒弗听,数遇赦亦不原。
其子正儒,朝夕不离犴狴。见父憔悴骨立,呕血仆地,久之乃苏,因刺血书
奏乞代父死,终不省。三十四年九月,始用朱赓言,谪戍湖广宁远卫。久之,放
归,卒。天启初,赠太仆少卿。崇祯时,旌正儒为孝子。
郭实,字伯华,高邑人。万历十一年进士。授朝邑知县,选授御史。御史王
麟趾劾湖广巡抚秦耀结政府状,谪徐沟丞。实复劾耀,耀乃罢。比去任,侵赃赎
银巨万,为衡州同知沈鈇所发,下吏戍边。故事,抚按赃赎率贮州县为公费,自
耀及都御史李采菲、御史沈汝梁、祝大舟咸以自润败。自是率预灭其籍,无可稽
矣。实以论朝鲜事黜。久之,封贡不成,星下吏。给事中侯廷佩请还实官,不许。
家居十五年,起南京刑部主事,终大理右寺丞。
翁宪祥,字兆隆,常熟人。万历二十年进士。为鄞县知县。课最,入为礼科
给事中。以忧去。补吏科,疏陈铨政五事。其一论掣签法,言:“使尽付之无心,
则天官之职一吏可代。苟为不然,则地本预拟,何必于大廷中为掩饰之术。请亟
停罢。”时不能从。故事,正郎不奉使,抚按必俟代,至是多反之。而江西巡抚
许弘纲以父忧径归,广西巡抚杨芳亦以忧乞免代,宪祥极言非制。弘纲贬官,芳
亦被责。言者诋朱赓、李廷机辄被谴,宪祥疏论。已,劾云南巡抚陈用宾、两广
总督戴耀,并不报。是时大僚多缺。而侍郎杨时乔、杨道宾旬日间相继物故,吏、
礼二部长贰遂无一人。兵部止一尚书,养疴不出。户、刑、工三部暨都察院堂上
官,俱以人言注籍。通政大理亦无见官。宪祥言九卿俱旷,甚伤国体。因陈补缺
官、起遗佚数事,报闻。屡迁刑科都给事中。吏部尚书孙丕扬、副都御史许弘纲
以考察为言路所攻,求去。宪祥言:“一时贤者,直道难容,相率引避。国是如
此,可为寒心。”既而军政拾遗,疏为锦衣都督王之桢所挠,久不下。罪人陈用
宾等已论死,疏亦留中。宪祥皆抗章论驳。知县满朝荐、李嗣善,同知王邦才,
以忤税使系狱,乃请释之。会冬至停决囚,复请推缓刑德意,宥捴臣、矜楚狱。
帝皆不报。寻调吏科。四十一年,命辅臣叶向高典会试,给事中曾六德以论救被
察官坐贬,旨皆从内出。宪祥力谏。中官黄勋、赵禄、李朝用、胡滨等不法,亦
连疏弹劾。久之,擢太常少卿。居数年卒。
徐大相,字觉斯,江西安义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授东昌推官。改武学教
授,稍迁国子博士。四十七年九月朔,百僚将早朝,司礼中官卢受传免。众趋出,
受从后姗侮。大相愤,归草二疏。一论辽左事,一论受奸邪。时接疏者即受也。
见辽事疏曰:“此小臣,亦敢言事。”及帝阅第二疏,顾受曰:“此即论汝罪者。
”受错愕,叩头流血请罪,曰:“奴当死。”疏乃留中。是日,南京国子学录乔
拱璧亦疏劾受,不报。明年,迁兵部主事。天启二年,调吏部稽勋主事,移考功。
明年,进验封员外郎。进士薛邦瑞为其祖蕙请谥,大相与尚书张问达议如其请。
熹宗方恶恤典冗滥,镌大相三秩,出之外。问达等引罪,不问。大学士叶向高、
都御史**星等连疏救,乃改镌二秩。大相方候命,群奄党受者数十辈,持梃噪
于门。U.knsh. 比搜大相橐,止俸金七十两,乃哄然散。家居,杜门读书,里人罕见其面。
崇祯元年,起故官。俄改考功,迁验封郎中。历考功、文选。奏陈遵明旨、
疏淹滞、破请托、肃官评、正选规、重掌篆、崇礼让、励气节、抑侥幸、核吏弊
十事,帝即命饬行。故尚书孙丕扬等二十六人为魏忠贤削夺,大相请复其官,帝
不许。旋以起废忤旨,贬秩视事。给事中杜三策言大相端廉,起废协舆论,不当
谴,不听。父忧归,卒于家。
赞曰:神宗中年,德荒政圮。怀忠发愤之士,宜其激昂抗词以匡君失。然纳
谏有方,务将以诚意。绞讦摩上,君子弗为。谓其忠厚之意薄,而衒沽之情胜也。
雒于仁、马经纶诋讥谯让,几为侪偶所不能堪矣。圣人取讽谏,意者殆不如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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