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丁香下了大洞,那红面书生立刻坐了回去,把墨丁香关进了地下。眼前便有一阵灯光照进他眼里。这光是油灯发出的光。灯光下,只见周围是潮木打造的柱子,撑起了整个残花楼。
这楼都是在地里的,总共有三层高。这楼唯一的好处便是用不着地基了,只需要下了这洞便能进到楼中。
墨丁香鼻子里那股花香已经散去了。四周静悄悄地,见不到一个人。这一楼是用来储物的,离着地面最近,倘若把出口打开通风来,能除去粮食的潮。
忽听得楼下有人叫道:“快到墙上去!”楼下自然是二楼,听声音乃是罗老实他们。不过墨丁香可不认识罗老实。他听见动静,自然知道这楼中有人,当下捏住了软刀的刀尖—刀尖兀自烫手,握在手里既软且热,仿佛下一刻便要脱手。
墨丁香心意向上,内力望上半身运,他就算再重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了。楼梯也是木头所造,走在上面总觉得一股潮湿之感,只因这里已经不是水阁之下了,而是在湖水正下方。
木楼梯转角处乃是个窥视这五个人最好的位置。墨丁香果真贴在了旁边的木墙上,从上望下扫视着整个二楼。他身子贴的地方总有些水,难受之极。二楼是没有多少亮光的,只有昏暗的蜡烛还在燃烧,烛光之下,墨丁香的侧脸被照了出来。他这才发现,身旁有一根极粗的柱子,赶紧躲到了木柱后面。
不过,这样想来,他到底是不是这残花楼的楼主呢?或许该说,他究竟是不是墨丁香呢?
二楼是极大的,约有水阁大小,烛光之下,人影晃动,剑影飞舞。可是这人影却不是活人的影子,而是三十二个铜人的影子。这剑影也不是罗老实的剑指影子,也不会是庄问酒的衡山剑影,更不会是柯剑和的剑影,而是铜人的剑影。
这三十二柄剑全是烂银打造,剑身上下闪烁着白光。他们的剑法是极为怪异的,仿佛每一个铜人都有不同的剑招,罗老实四人在三十二个铜人之间来回窜动,而那庄问酒已然坐到了一处空地下—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这块空地极小,仅容得下他一人,那四人要想也来躲一躲,需要从西南角一路杀到东北角去。这些铜人的银剑约莫有八尺长,假若是平常人定然挥舞起来笨重,但铜人可不一样,他们是不会累的。
那些铜人站着不动便能把剑挥到罗老实身前。罗老实手中一柄利剑上下翻飞,口中高声问道:“那位兄台,可发现这些铜人身上的机关了吗?”
庄问酒听罢,坐在那角落里,也运气高声道:“没有!但是这些铜人的剑法我却看出来了!你们东南角的那铜人使的是...是一路峨眉剑法!”他坐着自然要比铜人低不少,看着远处的铜人自然清楚了些。
吕莫醉忽然跳起来,一跃极高,跃到了离他们最近的铜人头上,倏地把手指绕着那铜人转了一周,紧接着在铜人的全身上下也都绕了一周。大叫道:“他妈的,这些铜人之间可没有细线!”他们进来的时候那里知道有没有细线连着,全是伏着身子被铜人赶到角落。
雨奇晴好手中长伞竟然张开了,他向来是不张开的,但凡他张开了,便是要认输。可是铜人那里会放弃,两柄银剑施展开来,极轻极快地向他手中油纸伞刺去。
雨奇晴好也道:“我这两个铜人用的是凤钗剑法!”这凤钗剑法是红霞派的武功,也并非什么武林正派。雨奇晴好能知道,也是在江湖上遇到的。
他妈的,雨奇晴好都能看出剑法来,吕莫醉竟然看不出来。只见他身形已乱,大汗已出,身上已经湿透了,他的指法也已不起作用。方才还大声叫喊,眼下却快要死了。那铜人忽然刺出来十九剑,这一招是谁都没想到的,那铜人看似笨拙,实则出手奇快。这一招是对着吕莫醉刺出来的,这些剑招被刻在了铜人脑子里,水阁中的铜人却只会平常挥舞禅杖,相比之下,这里的铜人可怖极了。那吕莫醉招架不住,险些个摔在地下,幸好罗老实剑快,见铜人已到,立刻把吕莫醉踢到了一旁,这才保住他性命。
柯剑和在雨奇晴好的北边,独自对付了一个铜人。也道:“这铜人和我用的是一路剑法!”他用的是“断指神通”创下的剑法,这人也是断指,绰号虽是“神通”但这剑法却平平无奇。
众人立刻围到了柯剑和的铜人旁边,各自把兵刃刺到那个铜人的体内。这两柄剑,一柄伞,一根手指,已能把这个铜人废了。
“啪”的一声,那铜人登时便动不了了,留下来一块空地,姑且能喘息几口气。别看他们杀了这个铜人这样容易,总共有三十二个铜人,那里会这样好对付。
四个人瘫倒在废了的铜人身旁,虎口有些震裂的痕迹。那些铜人各自耍着长剑,想来要是一个个杀了他们,恐怕也有不小难度。更何况眼前的这个铜人使的是断指剑法,天下人除非像柯剑和这样的,没一个愿学这剑法,只因为这剑法太平常了。
吕莫醉忽然笑道:“诸位,咱就要死在这里了。江南第一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会怕铜人。”他的手指对付铜人,几乎没有用处。
墨丁香一惊,原来江南第一被困在了这铜人阵里。不过又一细想,江南第一也逃不出去的地方,会是谁建的呢?这铜人阵又是何人所布,怎么会知道武林各派的剑法?
眼下躲在木柱子后面的人,不是墨丁香。他也一定不会是墨丁香。墨丁香从来不杀自己手下败将,更何况胜了他的人。这个躲在柱子后的人没去让铜人阵停下来,而是静观其变,可见他不会是墨丁香的。他是真正墨丁香的手下—风自斟。
那墨丁香恐怕是真的走火入魔了,一个手下竟然能装作他本人,就连郭完人也要称这个假的江南怪客一声“墨楼主”。风自斟究竟不如墨丁香,可是他已很像了,近乎于墨丁香的影子。
一阵花香传来—这恐怕是真的墨丁香,就连风自斟也害怕了,他装作墨丁香是在近两年内,莫非是教他发现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紧接着三十声“啪”。这三十一个铜人,全部站住了,一动也不动。他们手里的长剑,也都失去了之前的闪亮的光泽,哪怕那蜡烛仍然亮着,也照不亮这些长剑了。
罗老实惊讶得不敢说话了。他们到了二楼后便遇到了这个铜人阵,那时候也是一股花香,这些铜人便动起来了,这时候还是花香。那庄问酒也怔住了,高声叫道:“趁他们动不了,先砸烂了再说!”猛地竖起长剑,运气衡山内功,“唰唰唰”三剑下去,正是衡山派的“云路三”,以轻巧为长。
西北角也纷纷杀起铜人来,三个人施展开兵刃,吕莫醉连点带砸,不一会儿便把铜人砸成了烂铜。
不过这些烂铜可仍保持着阵型,倘若花香再来,恐怕那些铜人还能接着施展开剑法。但无论怎样,这五人总算是聚到了一起,那怕和庄问酒不熟,也都长叹大笑起来。
这等惊魂时刻,倘若那花香真是墨丁香散出来的,那救了这几人的一定是吕莫醉了。
风自斟看见几人活了下来,心中仍是好奇这股花香。
只听得吕莫醉大笑道:“方才还道是死了,竟然活了下来。这残花楼咱们是还要踏平了的。这位兄台,不知你有何打算?”他这么问,定然心意已决,多一个没用的人必然拖累。
这三十二个铜人已经把他们吓得够呛,其实这些铜人的武功,全是江南的人前来传授的。墨丁香的势力在江南是很大的,江南的人又有朋友,这天下的武功就展露在这些铜人里。
那庄问酒笑道:“在下当然要去!只是...那边的兄台,你们也该问过他才是。”他手指指着风自斟。这一指把他的胆都吓了出来,他寻思这几人应该只道他是墨丁香,对于铜人这事他们恨不得要把自己杀了。
四人朝手指方向看去,立刻看见了那根大柱子,柱子后的那人,隐约能看清些面孔。
罗老实叫道:“什么人!”那庄问酒刚要开口说是墨丁香,忽听得吕莫醉打断道:“他不是墨丁香。”这一句看透了庄问酒的心思,也吓坏了风自斟。
风自斟转身便要走,那里料到这五人并不追上来。吕莫醉轻声道:“看来这人真不是墨丁香,大夥儿跟我来这里,我认得这里。”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墨丁香。
庄问酒问道:“你要把我们带去那里?这里恐怕是找不到墨丁香的,听江湖上说,他已经疯了。”吕莫醉笑道:“疯人自然要去疯地方,你看这里是不是个疯子待的地方?”手指指向地面,示意墨丁香在三楼。
那风自斟见没了动静,这才望下走去,一步步一点儿声音不出,见二楼没人了,这才望三楼去。到楼下又是好长一段楼梯,木台阶已经潮湿得不行,空气里散发着花香和潮湿味。就连那柄软刀上也起了水雾。
忽听得罗老实惊道:“这里又有铜人!”这五个人,再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铜人了,他们本来也不愿意。这一天都是和铜人过的,算是眼前这个,总共有四十九个铜人了。
吕莫醉苦道:“惨也!惨也!今日看来真要死在铜人手里!”柯剑和拿了油灯,望三楼的远处照去。这里正是一片废墟,脚底下有的地方露出泥土来,显然已经破旧不堪了。
吕莫醉当下仔细看了一遍,这已经不是他曾见到的三楼了。原来这里乃是墨丁香练武、练字的地方,今日却成了一个弃刀、弃笔之地。那个铜人身后没有别的铜人,孤零零站在那里,形状与别的一样,都是人形的。那铜人的手中却不是禅杖或是长剑了,而是空着手的。
可是铜人的手指却有拿着刀一样的动作,怎能够是空手?这里原来是什么?
吕莫醉叹了口气,道:“这恐怕是最后一个铜人了,没想到两年过后,这墨丁香什么也没乾成,反倒是养了一堆废铜烂铁。我还道真练出什么神功来了,原来...唉。”心中感慨万分,当年与他在此斗了百来回合的人,现在却性情大变,荒废了整个水阁和这残花楼。曾经的花开放得那样盛,眼下都枯死了。恐怕他人也快死了。
风自斟站在一处黑暗里,看着那铜人。
罗老实也道:“看来这仇未报,刀未夺,咱一事无成。任凭那日太白山一战,谁死谁生也不是咱们能改了,也本不是咱们能改的。”柯剑和、雨奇晴好二人都叹了口气,望着铜人发怔。
庄问酒忽然叫起来:“我看不对,那铜人手里的兵器呢!咱们水阁上碰到的都是禅杖,方才是长剑,这里应该是...会是那把残花刀吗?”他此行来到残花楼,莫非是想要得到那把残花刀?
柯剑和也看见了那空手的铜人,心中不由得想到这原本会不会真是残花刀。当下强作镇定,说道:“不是残花刀。如果是刀,他的手应该是这样捏住刀尖,再这样持住刀柄的。”他手上摆了个动作,平常人都是这样拿刀,而铜人却是右手拿着刀柄,左手托着什么。
地下冷得众人发抖,加上刚和铜人阵斗过,自然慌得不行。
雨奇晴好强笑了笑,把伞放到了铜人手上,却并不合适。小声道:“这铜人拿什么也不对。倘若拿的是短剑,也不会这样挺直了身子;如果是...是十四客主的长弩!如果是长弩,左手这样端着弩身,把刺对准了,刚好能刺穿对手的小腹。”在这样阴森地方,他说的这话让所有人打了个寒噤,而他之前的笑声,就显得更加诡异了。
雨奇晴好说的有些道理,这人可以拿长弩。不过,长弩是要扣动扳机的,铜人怎么做到?就算他用长弩的刺,那为何不只用一柄长剑?
思索间,吕莫醉突然啐了一口,正啐在了铜人的左手上,骂道:“他空着手好得多了,偏偏要拿些东西,反倒让人捉摸不透了。要是你老子...”就说到此处,看见铜人手中的口水,大笑起来。
其馀的人都不知他在笑什么。吕莫醉是极爱笑的。
等他笑完,这才道:“我知道了!你们可见着他手里的口水吗?”若在平日自然觉得他没趣,可是这时候都瞪大眼睛去看。
吕莫醉又笑道:“如果他拿的是一滩水,那这铜人手里不就有东西了?”罗老实闻言不语,突然也大笑起来,道:“吕师兄果然厉害!柯兄弟,这个铜人手里的一定是残花刀,因为那刀—是软刀!”风自斟手中的刀就是软刀,也就是天下唯一一把软刀—残花刀。这刀就是铜人手里原本拿着的物事。
庄问酒也明白了,这五人中,只有吕莫醉是见过墨丁香的,自然知道这软刀的样子,用起来就像是一摊水,极软而极轻。
不过,既然手里是残花刀,那刀去那里了?
只听得楼顶有人大喊大叫:“姓墨的,你老子我来了!”那人跳到了楼中,只觉得一阵颤抖间,已经到了三楼。罗老实连忙回头看去,发现有一人站在木台阶上,手中一柄长剑,黑衣飘飘。
这人不是墨丁香,也不是风自斟,更不可能是郭完人,而是岳舒桐!
那风自斟就站在岳舒桐的旁边,不过那里是暗处,以至于还未发现他。
岳舒桐冷冷道:“墨丁香,我今天要取了你性命。你只有两条路了,第一条路是把脑袋割下来,第二条路是把脑袋割下来!”众人不解,这两条路有什么分别?他偏偏要多说一遍。
风自斟是要死了,带上另一个人的面具,时候长了,就自然摘不下来了。
岳舒桐手中提着一盏油灯,居然有一阵风声传来,原来是红面书生已经被他打烂了,根本不会再把楼顶封死了。这一阵风吹的烛光舞动,人影飘忽不定。就连那柄长剑也舞了起来,可是剑不是被风吹起来的,而是岳舒桐举起来的。
风自斟自知被油灯照到,从黑暗里显了出来,那柄剑自然指着他。
岳舒桐冷冷道:“姓墨的,你选那一条路?我会让你走下去的。”
那风自斟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当下怒道:“我为什么要选?那一条都是个死,我不如先把你的脑袋割下来!”他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底,这风自斟永远不可能是墨丁香,只能是他的影子。
其馀五人把灯点得更亮了,看清楚了这人,居然是岳舒桐。那庄问酒自然认得他,可是这五人都说不出他的名字,只知道和墨丁香有些恩怨罢了。
岳舒桐又开口了,冷冷道:“那就让他去选。墨老头,你想让你的儿子—怎么个死法?是割下来脑袋?还是割下来脑袋?”这几句话实在费解,乾脆不解了。
风自斟还是听不懂,忽然想到,这也许是墨丁香在练了残花神功之前的恩怨,眼下却要他来抗下。
风自斟冷笑道:“我选第三条路。能不能把你的人脑袋割下来让我瞧瞧?”那岳舒桐不答,冷笑了三声,只见那柄长剑晃荡荡地,剑尖却跟着风自斟的喉咙转动。
忽然,那岳舒桐长剑抖动,斜指风自斟的左颈。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不过杀人的速度却是天下一流的,与柯剑和一剑穿人的本事极像。只不过这一剑更快,更狠,吓都要吓死了风自斟。
可是风自斟也会武功。他的软刀刀法不知和墨丁香的谁强谁弱。
这软刀也快,快到看不清形状。这一招正是软刀刀法里的“落花无情”,直刺向岳舒桐的小腹。这一刀低而平,出手之时大夥儿都惊住了。只因为他的手法,与铜人的手法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分别。
这一刀一剑,谁都没有后退的念头。那岳舒桐是为了报仇,而风自斟是为了能真正成为墨丁香。
“噗”的一声,那柄软刀刺中了岳舒桐的小腹,不过这残花刀的威力也就在此处,能和刀法一样威力巨大,能像软鞭一般灵巧迅速,也和暗器一样能打人穴道,却杀不了人。柄刀为何要抢来给吕莫醉?
那刀连着对手的穴道,刀刃像水一样连着刀柄,刀柄挨着自己手上的要穴。如果点穴太快,则不能让木南蝎的纳海功得到吕莫醉的酒冰内功倘若是吕莫醉使,那这刀便能慢下来些,让两穴道相挨,顷刻间便能让酒冰内功传到木南蝎体内,教他体内发寒,两股内力相碰,自然不好受。
再说岳舒桐的长剑也已然刺中了风自斟的左颈,剑尖渗出来紫红的血,那剑尖上是涂了毒的,流入了风自斟的体内。
风自斟“啊”的一声,大叫道:“你他妈的!敢在剑上下毒,老子和你...老子不过是杀了他,这又怎样?谁人不知我墨丁香最看不惯的,就他奶奶的是你!”他本来要说“和你何愁何怨”,现在却改口了。
风自斟这几句,实在让众人心中生疑。吕莫醉肚中寻思着,墨丁香是个读书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粗话来,这人莫非不是墨丁香?看他的武功不知,但看他的为人就能知道了。
那岳舒桐被点住穴道,但已占了上风,嘴里大笑,笑容比白眉老头还要诡异得多,都觉得是被点到了笑穴,但其实是报仇的得意之笑。
风自斟看见岳舒桐穴道被点住了,全身动不得,当下忍住毒痛,强催内力挣起来,一柄残花
刀使得飞快,刀光晃动,人影闪动,在木墙壁上
映出来的不过是一人一刀,随即一人倒下罢了,
其间指法之恐怖,实在是武林中一大骇人事。
为何是指法?
其实这倒下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风自斟。
而这指法乃是罗老实和吕莫醉的指法。任凭风自
斟再快,也总是被刺中了左颈的,疼痛不已,挥
出残花刀时,气力已经少了大半。而吕莫醉的醉
指,点到了他的残花刀上,手指一阵酸麻。罗老
实的剑指解开了岳舒桐的穴道,让他一跃退后了
一又。
此时,风自斟已然躺倒在地,口中不住地笑,
这笑声比岳舒桐的大笑还显得恐怖,在这残花楼
中回声不断,众人耳朵里只剩下笑了。笑恐怕是
他最后的兵刃,是他能否认一切的武器。
至于残花刀,当然也摔在了地下,并未摔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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