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进饿了一天肚子。此时正是晚上,找一家饭馆打尖最是不错。他身上还有几钱银子的—上午喝茶用掉了一钱,他是为了打听城里一个丐子的下落去喝茶的。他那时找了一个老道人,请他吃了碗茶。那老道才缓缓开口,告诉他这城中唯一一个癫子便是周行酌了,至于在那里,他也是不知道。
月挂在天上,周围尽是云雾。此时虽是热天,可也是云彩多的—尤其夜里,静极了。
这家饭庄名作“只一客饭庄”,打尖的人多半不知这“只一客”是什么意思,牛进也是其中之一,只道这家饭庄小得很,容得下一人。实则这家饭庄极大,只不过人人桌上唯有一道菜,原来是只许点上一道酒菜。
牛进进了饭庄,且看他一身少年狂气,身上衣裳再褶皱也难挡他脸上金光。这江湖大盗的希望只要找到这周行酌就是了。
这饭庄里的总共七七四十九人,横竖都是七人,教牛进没处可坐。那店小二笑吟吟跑过来,问道:“客官,打尖儿来的?看您是初来,告诉您了,这只让点上一道菜。不过这竹叶青是送与您的。”
牛进道:“这家店规矩奇怪。算了,半斤大饼便够了。”他只要了半斤饼,也是为了剩下些银子。那店小二笑呵呵去了。牛进找下桌子坐了,看四周时:左手边上一个高大汉子,太阳穴高高凸起,额头宽阔而油亮;右手边是个女子,皮肤雪白,双手便是雪花一般,面上遮着丝纱布,牛进不敢再细看。
左边人说来也巧,刚好姓左,名丘鹤。这可不能拆解成姓左丘名鹤,那可要被人笑话。他绰号“万里火”,性子暴躁得很。
不过,右边这人却不姓右了。她姓郭名纸鹃,绰号“第五女侠”。却道这绰号是怎么回事?她本是江湖上头号女侠,河南河北一带极为有名,劫富济贫杀了一家贪官。不过她把这家贪官的银子放到那里去,江湖上可大有争议。有的说私自藏起来了,这是让她从此落魄的;有的说是分发给周围的百姓了,这没半点证据,倒是不能让她再次扬起声望。
这武林四女,为首的“弹天说地”江问月,第二“木兰指”宁大嫂,第三正是“梦蝶生”何冥灵,第四便是“白女侠”白穆了。而那郭纸鹃曾经是排行第一,眼下争议不定,排作了第五。这样一来,武林四女便有了五个人。
牛进待店小二把竹叶青和大饼端上来,抓起便咬来吃。旁边郭纸鹃见他吃相粗鲁,显是个村里孩子,当下不理睬他,独自喝着清酒,吃着一盘盐笋。
牛进咽下去饼,肚子里这才好受些。又灌了口酒,舐了舐嘴唇,心中想着怎样知道这周行酌去处。当下高声问道:“小二小二!这大饼可不算是酒菜吧?若是不算,再上一斤牛肉便是!”他出手阔绰,那小二点了点头,道:“那是了。大饼自然不算是酒菜,小的这就给您切牛肉来。”
牛进心里兀自滴血,这一斤牛肉可是耗尽他袋里所有银子了。过不多时,小二端着牛肉上来。牛进接过大盘子,高声问道:“这家店是只许上一道酒菜吧?”他已把“俺”改作了“我”字。
众酒客一怔,他方才既然问了,自然是知道的,怎么又问来了?一个高声道:“这是废话!你来只一客饭庄打尖的,都不想着能点第二道酒菜!”原来这家饭庄虽然只能点一道酒菜,可是这肉菜都是不贵的。江湖汉子爱来这里吃饭—他们或许本就只能点一道酒菜来。
牛进又道:“那又没说不许一人吃他两道菜!那位愿和小兄弟共饮一番的?”众人都见他桌上有牛肉,又是个少年,自己喝闷酒总比不过二人对饮,自然都愿意和他来喝。
那左丘鹤离他最近,抢了过来。对着坐下了,抓起牛肉便要吃。牛进取了双筷子,见他动作如此之快,肚中寻思这人武功不弱。牛进筷子望他手上牛肉夹去。
左丘鹤忽然双眼一瞪,喝问道:“这肉他妈的不吃,留着等它下崽子?”说话间,手已伸到了嘴里,牛肉已咽下去。
牛进一见他脾气急躁,不敢惹他。苦笑道:“这肉当然是来吃的。来,乾了这酒!”拿起酒碗。左丘鹤也拿起酒碗,不待牛进反应,已经和他两杯相碰,牛进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碗里酒溅落几滴出去,便即拿不动酒碗。怕左丘鹤发怒,赶忙换了只手,饮下了酒。
左丘鹤道:“再上盘牛肉,这些个怎么够吃的?你说是不是?”当下叫来小二,道:“他只点了牛肉,再上二斤来可不算多要一道肉菜吧。”他脸上青筋已起,吓得店小二不敢不答应。
小二慌道:“不算,不算。这店不许点第二道菜,那牛肉自然就算要切三斤,并非是两道菜了。小的这就给您上来。”当下低头端了二斤牛肉,周围汉子无不惊讶。倒不是因为左丘鹤吃得多,而是觉得这两人太也有钱。
左丘鹤抓起牛肉便吃,提起酒壶便灌。
牛进不敢问他这牛肉是谁付钱,忽然壮起了胆子,想套左丘鹤话,笑道:“城里那丐子可也来这里打尖吗?”只是喝酒,那送的壶酒被他一口口喝进肚里,身子暖了不少。
左丘鹤见他问,当下顿了顿,道:“你说什么?那丐子死活大夥儿都已不知了,你管他作什么!喝酒,喝酒。”牛进另一手和他碰了一杯,又一阵手腕发麻,赶紧饮了下去,乾了这壶酒。
牛进心中一惊,这癫子是死是活他们都已不知道了,莫非已经死了?一凛。又道:“这丐子总不会死了的,他武艺不弱,又是装疯假痴,恐怕是去了别处。”
左丘鹤道:“这倒是不会。那丐子原是个城里公子,只不过...”压低了声音,接道:“你看右首那女的。那癫子家里有个贪官,便是给她杀了的。”指了指右首的郭纸鹃,居然也害怕起来。
牛进又知了不少周行酌事情。抓了一片牛肉,左丘鹤登时把右手扣在他手上,一搭一捏间,他手上穴道已然被按住了。牛进心道:“他妈的。”当下压着声苦笑道:“我自不会说出去,那女的一看便知是个狠角色。都不想惹上麻烦,何必如此。”左丘鹤这才把他手上穴道解开。
谁想这解开穴道,登时手上一阵热流,“哎唷”一声喊将出来。牛进身上那有武功,怎会知道左丘鹤这一抓一搭,乃是天下第三的左逍遥的绝招—腾蛇功。这功夫极难学,只是因得这腾蛇功上上下下没有一招半式,只是拚一个后发先至,无影无踪。而这左逍遥正是左丘鹤的父亲,自然会把这武功传给他了,而这左丘鹤性子急躁,倒是好学后发先至这一要领,习得极快。
江湖上但凡有几招看不出来路的,那定然是腾蛇功了,就算把拳头一横,也能作为一招。一抓虽快,可是还是被右首的郭纸鹃看见,心中只觉得这招太也奇怪,竟然不知是那门那派的擒拿手法,忽然淡淡一笑。
牛进脸色渐渐缓和过来,开口问道:“再说那丐子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听人说,他可不仅武功极高,而且能看透人心思。这是真是假?”左丘鹤一拍桌子,喝道:“我又不是那鬼癫子,你问我又有何用!”他这一喝,实在让牛进捉摸不透。原来是为了让那郭纸鹃心中不生疑心,江湖上人都道左逍遥的儿子应是个潇洒快活之人,都不知他原来是个脾气暴躁之人。
左丘鹤忽然把一片牛肉夹给牛进,骂道:“他妈的,这是给你过口用的,我看你盘里没酒菜的。”实则那盘子牛肉,全是教左丘鹤吃了的。
牛进听了张先生说书,总算懂了些江湖上汉子心思,当下知道不是骂他恨他,而是另有原因,夹过了牛肉,和他一撞酒壶,随着牛肉进了肚中,手腕兀自生疼,这下子更痛了,近乎要断裂开来。
左丘鹤过了半晌,道:“你方才是说这丐子吧。他恐是去寻个女伴儿,度过后半辈子了。你说这人不疯不癫,实则半疯半癫,他为了个女子才扮成丐子的。那女的还没成他老婆,就开始怕起来。”这女子自然不会是郭纸鹃,不然左丘鹤是不会说出口的。
牛进一看桌上已没了酒肉,还想套些话来。笑道:“那丐子太蠢,本有个阔些的家,却好不会珍惜。不过比起待在那臭气熏天的府里,这里吃酒吃肉就香得多了。”
突然有人笑道:“原来这丐子这么有趣。我杀他爹时候却没碰见他人,不知是和谁快活去了么。”这说话的居然是个女子,正是郭纸鹃。二人心下大惊,她一女子竟能说出这话来,实是可怖。
左丘鹤登时想到什么,骂道:“该死该死!他爹恐怕是快活完了,又教小的去快活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总之骂了周行酌他爹。
郭纸鹃摘下丝纱,这女子生得漂亮:弯月眉毛,淡红薄唇,长方脸蛋;乌黑长发,银白宝钗,朱红耳坠。她却是个美人,又是个女侠,只不过自从她杀了那贪官一家,忽然变得极冷淡了,就连那朱红耳饰也没了颜色。
郭纸鹃冷笑道:“就连左师兄也这么觉得了?果是左逍遥儿子。嘿嘿...”她已然认出来左丘鹤了—左丘鹤那腾蛇功出手之时,便已知道的。后来那左丘鹤大骂牛进,她本是迷茫了些的,只不过左丘鹤给牛进夹了片肉,登时就更清楚是左丘鹤了。
左丘鹤大惊道:“你在说些什么。那左逍遥便是天下第三的高手?”郭纸鹃反问道:“你不是也知道我是谁了么?你还不知我在说些什么?”此时,众酒客已听见了那“左逍遥”二字,立刻转过头来,却见眼前几人没一个是那“白发白眉,紫剑青衣”的左逍遥,心中有些失落。有些酒客接着看望三人。
左丘鹤站起身来,道:“你怎知道我知道你是谁的。我只是咱城里李屠户,怎么便知道你是谁了?哦,是了。您便是亲手宰了他一家的女侠!怪不得提到那猪无心便教人大骂。”这“猪无心”乃是周无心江湖上绰号,人都痛恨他做官极贪,以至于被人骂作“猪无心”。
郭纸鹃冷笑道:“左师兄啊,你这腾蛇功练得实是厉害。教我差些便看不出来了。我倒要问你,这周无心一家可是你杀的吗?既然不是你所杀,那莫要再与我说了。”她一连串说得左丘鹤不明所以,周无心一家如此贪官,反倒骂不得了?
牛进此刻在一旁,已不知怎么一回事了,倒是能听出来这周无心应是周行酌的父亲。
左丘鹤这才知道,他腾蛇功用出来时,已经被郭纸鹃发觉了。他和郭纸鹃倒没什么恩怨,不过那第五女侠已是极失魂落魄的了,自然对其他人不怎怀好意。不过令人生疑的,乃是郭纸鹃杀周无心一家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说她现在穿着华丽是因得抢了周无心一家,她曾经也这般打扮;要说为了武功之类,那周无心一家那有什么武功高手。
左丘鹤道:“我不管就是。小五子,收拾碗筷来!我要这牛肉自会付你们掌柜银子,小兄弟,那剩下的酒钱你便付了,总共是二钱银子。”牛进听罢,摸了兜里还剩四钱银子,拿了两钱给跑堂的小五子。左丘鹤也取了银子,到厨灶前,道:“今天是老吴掌勺了?难得一见。”伸手把银子与了他,转身便走。
郭纸鹃狠狠喝了一碗酒,她若不是听见左丘鹤大骂了周无心,恐怕早与他动起手来。这人奇怪极了。
已不再是黑夜,河边公鸡叫起来,一个屠户拿刀起来吓了吓那只鸡,睡去了。饭庄旁边芦苇生得密而高,掌柜的罗老实正忙着喂河里鸭子—那些全是这家饭庄养的,客人每来打尖时,总会看上两眼,惬意之极矣。
虽是上午,可店里昏暗暗的,只因在饭庄中央卧着个醉酒汉子。
跑堂的福贵骂道:“你酒钱赊了一个多月,这回再不给老子可打死你了!他妈的,你小子白吃了多少次酒,真是倒运!”店里正好没几人,骂了他也是无所谓的。
只见那醉酒人手里端着一大缸酒,贴着嘴边全灌了下去,喝得满身湿乎乎地,烂醉如泥。
“啪”的一声,福贵扇了那汉子一巴掌,叫道:“他妈的,看我不打死你!”拿起厨灶外的笤帚疙瘩便来打那醉酒人的后背。
正待要骂,忽听得身后一人叫道:“福哥儿,店里还有人,先不打他了吧。”这人从内堂里出来,竟是牛进。原来他身上已没了多少银子,总不能睡在街上,便向罗老实请求在店里跑腿,赚些银子。那牛进身上叠了条白布巾,身上麻布衣都是换了新的,精神极了。
福贵笑道:“不打他几次不长记性,你来的时候他已赊了十几次账,真是气死我。”说罢,接着要打,那笤帚疙瘩挥过去,呼呼作响。
眼看要到了那醉酒人后背上,那饭庄的门帘倏地被人掀起来,缓缓走进来一人。叫道:“莫要打!赊的账我给你还了。”细看那人时,只觉得好像一人。他正是周行酌。不过此时他身上衣服已全换了新的,斗笠儿也改成个极大的盖在头上,精神极了。他虽没了内力,可是说话声音却洪亮了百倍。
福贵立刻停了手,上前道:“客官是打尖吃酒还是歇脚?”牛进一字一句心里记下了。
周行酌道:“吃酒来的。”把斗笠儿放到桌上,坐到那醉酒人的对桌。接道:“你只管给这位兄弟上酒,也剥些蚕豆夹些盐笋来过口。银子我自会付了你的,这便用不着担心了。”
福贵却道:“这位您有所不知,本店名作‘只一客饭庄’,是给那些江湖汉子打尖的地方,掌柜的只许人点一道菜上。您...”顿了顿,被那周行酌抢过话来:“我和这位兄弟一人一道菜,有什么不行?跑堂的便要聪明些。这位兄弟,喝几两酒?”那醉酒人伸出三个指头。
只见福贵脸色一沉。只道他在城里名气不小,江湖汉子们很是看得起他,这当儿被周行酌骂了不聪明,自然不开心起来。朝着厨灶喊道:“老吴,一盘蚕豆一盘盐笋,打三两的白酒!”
那醉酒人忽然大骂:“他妈的,是三斤白酒!”他说话之时却不抬头,低着脸眼朝地,显是看不起福贵。周行酌见他已烂醉如泥仍要喝酒,倒不阻拦,忙催福贵上酒。
福贵那里忍得住这气,一个是饭庄里的无赖一个是新来这里的汉子,怎就能把他使唤了。当下给醉酒人斟了满满一碗的清茶,又故意溢出来不少,骂道:“他女儿的,这是茶水!这无赖便不配吃酒。”
牛进听过人说书,却不知道粗话里有个“他女儿的”,原是福贵见醉酒人骂“他妈的”,想高他几辈,便用了“女儿”二字。
醉酒人倒是不在乎,一面喝乾了茶水,解了解酒意,一面道:“那有对人说粗话的小二,这位既然说了要请在下吃酒,你便不该来插嘴,得老老实实伺候着。”
福贵没搭理醉酒人。过不多时,那东厨里老吴喊道:“老子一夜没合上眼了,真他妈的累人。小五子又不知道跑那里去了,不来帮帮老子。”恐怕他们饭庄的夥计全和江湖汉子打成一片了,也带着粗话骂人,几个常客却不觉得诧异,笑呵呵与老吴说着早。
老吴手里端着一个大木盘子,上面托着两个大碗,分别盛着盐笋和剥开的蚕豆。这菜颜色倒是新鲜的,菜量亦是不少。
福贵接过。“咯当”一声碗沿磕在桌上,放了碗便去东厨打了两大坛酒,一壶正是一斤八两,给那二人上了酒。
醉酒人抱起一缸白酒,伸脖子张口要饮下去。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周行酌。忽然暴起,叫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人!这酒里有蒙汗药,这酒里有蒙汗药!快给老子跪下。”倏地一抬手,把一桌子的酒碗瓷盘统统打翻在地,只听得“啪”的五六声过去,那桌上已没了任何东西,这一抬一扔只在转瞬之间,又能做到不留一物,着实是武林中可怕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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