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万万不可!”周老学士大声嚷道,圆润的脸颊下长长的白须颤动不已,衬得他这九州大儒的迂腐愈加执拗。
李曜听了这“不可”快二十年,从最初害怕忌惮,到后来无奈麻木,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厌烦抗拒。
请奏父皇派兵铲除月休异兽祸害。“不可。”
请奏父皇彻查昆州饥荒中朝堂赈银被层层盘剥的糜烂之象。“不可。”
请奏父皇严惩导致阳州水患反复的贪赃枉法的工程督造并彻查他们的上头。“不可。”
不管,那都不管,只管把我的璎璃接到东宫,不能再让她流落在外,只有在我身边她才安全。“万万不可!”
“那我还能做什么?”李曜终于失去了耐心,“我是大晟储君,于公于私什么都不能做,难道只能像囚徒一般困在这深墙之内吗?”
“殿下,稍安勿躁!”周老学士脸色严厉地打断了他,“正因为殿下是储君,更应当修身养性,谨言慎行,于公圣人之意不可违,于私非贤德之事不可为!如今殿下这两件都有偏失,应当闭门自省了!”十几年了,这老头还这么鼓着嘴对他说教。
“如果父皇被人蒙蔽,以至父皇的子民受荼毒,大晟的根基被损伤,我也不能谏言,不能违意吗?我真心爱上一个女子,那女子也真挚地爱我,这无关任何人,又是什么非贤德之事?”
“圣人对于殿下,是君,是父,君父没有过错,其意绝不可违!”老头梗着脖子,脸都涨红了,“至于殿下的私情,事关皇族和朝堂,大晟和子民,又怎么会无关任何人,殿下应当自制,更不该与一艺伎生出瓜葛,这会引来非议和灾祸,当然是非贤德的作为!”
“老师!”李曜痛苦地望着这个他生来极少的可以信任的人,“如果是这样,你何苦悉心教导我这么多年,皇子也好储君也罢,都不重要,只给我一把长刀,让我沙场杀敌,马革裹尸罢!”
“殿下愚昧啊!殿下这样想,是只顾自己一时的委屈痛快,可从殿下成为储君的那一刻起,殿下只背负了做好准备,继承大统,成为为子民谋福祉、为九州衍昌盛的圣人这一件事,在这之前的任何事、任何苦痛坚忍都是为了这一件!不只是殿下,除了殿下自己,为了这件事又有多少人付出心血劳苦,甚至身家性命,而殿下一旦成为了圣人,所担忧不平的那些事,自然就由殿下处置了!
殿下自小得宠,锋芒毕露惯了,可到现下,后宫恃宠,佞臣当道,圣人对殿下已有了猜忌,近来更频频敲打。我们这位圣人,英明神武,也曾锐意图治,创下当今大晟盛世,功绩足以彪炳史册,由此他也必心思缜密,弹压山川之势不容置喙。此次异兽侵害,圣人对救驾有功的陈玄翎大加褒赏,可对同样舍命救驾而受伤的殿下和靖王却只轻点而过,对与殿下关系紧密的龙骧军更是严加斥责,这足以说明圣人对殿下不满,甚至已经有了动摇,殿下还不该警觉,凡事谨小慎微吗?至于殿下担忧的眼前那些事,就由像老臣这样的人去谏去争,殿下则务必韬光养晦,管好自己周全啊!”
老头这样说着,适才脸上的古板严厉神色早已消散,决然的眼神和语气里满是关切,李曜知道他是疼惜他的,他只想保护他。他又想到李琰仍受伤卧床,罢了罢了,这些本该都是自己承担,何必再难为他们。
“我听老师的教诲就是了。”李曜沉静下来。
父皇坐在他的政事堂所在紫宸殿上偌大的乌木龙案前。他受了异兽的惊吓,或许也有感到被羞辱的愤懑,近几日越发显得有些憔悴。
李曜垂手而立,视线微微下移,只到父皇的三寸乌黑须髯和胸前玄色龙袍上扬爪驭云的金龙处,各式姿态的龙还雕琢镀金于玄色大案上。
殿上的人是这座恢弘的太明宫的主人,繁华鼎盛的上都城中的金龙,四海之内九州的统御者。他受神赋君权,被称为天之子,边域各族称天可汗,是九州子民的共主,也是当朝盛世的缔造者。
他拥有无上荣耀,李曜曾无比崇拜,视他为一生的榜样。他无数次感叹自己多么幸运才会是他的儿子,乃至是他的后继者,他无比敬爱父亲,父亲也曾那样地宠爱他,欣赏他,把他视作上天给予的馈赠,视作大晟的未来。
小的时候他还亲自给他洗浴。他坐着为他清洗,脸上是沉定和温和。
“曜儿,你知道什么样是干净吗?”
“曜儿这样是干净。”他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一心为民是干净,坦荡磊落是干净。”他笑着看着他说,“我们的曜儿一定要长成顶天立地的干净男儿喔。”
“曜儿会的,阿耶。”
他把他举到自己的肩上看禁军演武。他教他们兄弟俩习字,给他们讲典故,教他们骑马,射箭,用刀。他册封他为太子,赐给他龙吟刀,赞赏他英武刚正,是皇族下一代最优秀的子嗣。他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让他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他是圣人,也是他的“阿耶”,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的成长,“阿耶”对于他的亲切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慢慢地淡薄,如今甚至几乎消失了。
“是谁刺杀太子,查出来了吗?”父皇克制着怒火的声音穿透殿堂,带着不容怠慢的威严。
“启禀圣人,臣尚在查办。”说话的是陈玄翎,父皇道他救驾有功,钦点他查办谋刺案,以及查明异兽侵害的源头。
“查了这么久,还抓不到人吗?”
“永王和定原侯所说,刺杀他们的人如骷髅一般,之后又凭空消失,实在匪夷所思,查不到一丝踪迹,或许是迷路的两个孩子受到惊吓而生出的臆想。但妄图射杀太子的逆党已经查出眉目,在中山西苑龙骨渠三百尺外密林里发现了遗留的床弩,上面刻有图纹,经查是星月鸱鸮纹,南越鬼氏的族纹,而侵害圣驾,伤了太子和靖王的异兽,极可能并非意外,而与这鬼氏有牵连!”
李曜心中一惊,抬头看殿上。
“南越鬼氏?”父皇转头看向身旁侍立的黥敛。肥硕的黥敛微微躬身向前,不紧不慢地说:“圣人,南越州确有这么个鬼氏,月休的一个老氏族,华族血脉,祖上怕是逃难过去的,本朝也受了些册封,人丁不旺,支脉不多,追溯起来还真不知道起源在什么时候,不过他们在当地还是有根基的,据说推奉一个什么异教,擅祭祀占卜,驯养野兽,还有那么一点神秘。”
父皇听了脸色愠怒,眉头紧蹙说,“月休?不是说异兽就出自月休,这异兽祸害想必是跟这什么鬼氏有关了。”正发话,父皇视线却移向殿门,李曜随之转头看去,一袭红金凤鸟襦裙的陈德妃牵着他的幼子款款而来。殿内立着的一众重臣纷纷向她躬身行礼,她一一昂首经过,目不斜视。
“父皇万岁。”“圣人万岁。”两人行至御前,李昭稚嫩地跪下叩拜,陈德妃只屈膝行了万福,娇嗔道,“三郎,如今只是区区几个夷人,就能谋害皇子,南北衙禁军竟没一支能防范,乃至一头野兽,竟能闯进数千禁卫驻守的营寨,若不是陈玄翎及时救驾,圣人和太子就……那不是塌天的祸事!昭儿这几日每晚都会在梦中惊醒大哭,妾每每想到此,也整日寝食不安,草木惊心。这一次是侥幸,再次就说不定了,若是三郎有闪失,不说妾不会苟活,大晟必是大乱。还请圣人做主,尽快命人惩治失职禁卫,查出谋逆真凶,幕后真相。我堂堂大晟这么多为将为官,受封执俸的,难道还护不了主了?”
“德妃,看你都生生憔悴了,朕正在处置此事,来,你来我这里坐,昭儿,来。”父皇对着德妃母子招手,待他们近前,将李昭抱过去,德妃在他身旁坐下,冷傲地看着殿内众人。
随后父皇转回目光,清瘦的脸上仍是冷厉神色,李曜保持缄默。
“德妃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既然已查到真凶,为什么不尽快法办呢?还有为祸的异兽,既有了线索,为何不尽快查处,连根拔除?”
“圣人,虽有证据,本该将鬼氏一族悉数抓捕审问,但因一事臣不敢妄自做主……”
“证据确凿,何以不能定罪?那些推奉异教的,本就心怀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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