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崇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身影,正是大将军沐铁。
赵崇和沐铁在书房谈话完后,赵崇便打算带女儿回家,于是沐铁亲自给他带路。
谁知一到院子门口,就看到两个孩子在耍剑、沐羽捂心蹲地的一幕。
沐铁脸色微变,心中一紧,但还没等他过去查看,儿子却又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了。
仿佛刚刚的发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让沐铁心中一松。
近些年来,在长期的调理之下,沐羽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除了不能习武之外,和正常的小孩子几乎没有区别。
沐铁心想:刚刚恐怕只是一时剧烈活动,引发了心悸,并无大碍。于是重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站在赵崇身后,并上前关心儿子。
一旁的赵崇却仿佛被点燃了怒火,连声呵斥自己的女儿!
“爹……”赵月莹低着头,咬着嘴唇,脸色微微发白,两手在身侧捏着衣服。
赵崇沉声道:“我说了多少次,身为一个女孩子,你将来是要嫁人的。不好好跟你母亲学女红,做一个大家闺秀,整天想着耍刀弄剑,疯来野去,成何体统?”
沐铁皱了皱眉,瓮声道:“算了,孩子们玩玩而已,又没出什么大事。”
赵崇摇了摇头,叹道:“我教女无方,让沐大哥见笑了。”他瞪了一眼女儿,“跟我回家!让你母亲好好教教你,怎么做一个温婉贤淑、大方得体的闺秀!”
赵月莹脸色变得苍白,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想要解释的话堵在了胸口,心中的委屈和畏惧翻涌,她低着头,强忍着眼泪,默默走到父亲身边。
“赵叔叔,你不要责备莹儿了。”沐羽不希望看到赵崇继续对女儿发脾气,解释道,“我没有事的,这不是莹儿的过错。”
赵崇看着沐羽,不自觉叹了口气。他目光中流露出莫名的神色,似乎是有一些羡慕……和失落,但很快就掩饰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
“小羽真懂事,我女儿要是有你一半乖巧就好了。”
沐羽闻言默然。
赵月莹平时尊敬师长、照顾同学,在父亲面前也不敢顶嘴半句,其实她是个很懂事的女孩。
她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实现自己的志向,替父亲分忧,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不懂事、不乖巧吗?
赵崇没有再说什么,似乎觉得丢脸,牵着女儿往外走去。
赵月莹偷偷回头看沐羽,眼角还有泪水,却给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对他笑了一下,随后与父亲一起离开了。
这丫头真爱逞强,明明十分伤心,却还强颜欢笑,怕沐羽担心。
一只宽厚的大手抚上了沐羽的肩膀,父亲醇厚粗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要觉得你赵叔叔偏激,他有他的苦衷与想法。”
沐羽一惊,抬起头来,迎上了父亲深沉而温和的眼神。
“没事吧?”沐铁关心地问道。
“孩儿没事。”沐羽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沐铁看见他露出笑容,放心地点头,问道:“羽儿……你对剑很感兴趣吗?”
这是他第一次向沐羽,提及和习武有关的话题。
沐羽心里一颤,看向父亲的脸,发现沐铁眼神复杂,暗含着愧疚与心疼,还有一丝不忍和挣扎。
自从两年前的冬天,沐铁从南阳归来,父子相聚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也很少谈过心。
父亲越来越忙,即便在家里,大多时候也在批送来的军务。
每年开春,沐铁就要前往南阳,直到冬天,才能回到洛阳。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入宫向皇帝呈上一年来的南疆情况,随后才能与家人团聚。
唯一一次提前回来,是一年之前,沐铁听闻赵崇被刺客暗杀,伤重奄奄一息,星夜赶来,想见兄弟最后一面。
幸运的是,赵崇被雪莲玉蟾丹救了下来,福大命大,脱离了危险。
沐铁在赵府呆了一下午,直到御医说情况有所好转,才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南阳。一来一去,途中经过沐府大门两次,竟然都没有驻足片刻。
结果第二天,朝中言官弹劾沐铁的奏折,还是如雪花般一片片飞到了龙案之上。
有的说沐铁“擅离职守,需以军法处置”,有的说沐铁“不以身作则,如何能让手下将士守矩”,甚至还有人扣上了“大逆不道,意图谋反”的大帽子。
这也把皇帝气笑了,谁谋反是一个人回来的?不过沐铁未呈交奏折便擅自回京,确实犯了大错;而且回京竟然没有觐见陛下,这是第二个大错。
最终皇帝下诏狠狠批评了沐铁一顿,说了一堆场面话,什么“卿需尽职守则,以教麾下将士不怠,以护南阳百姓平安,以守东赵国土稳定,以慰朕怀也”,然后克扣了他一年的俸禄,此事便不了了之。
今年倒是有些奇怪,已经三月了,沐铁还未前往南阳,不过想必也快了吧。
当然,沐羽自然希望父亲多在家待一段时间,多享受一下家人齐聚的温馨幸福。
“父亲,孩儿对剑不感兴趣,只是在陪莹儿玩耍而已。”沐羽笑着摇了摇头,他明白父亲的心思。
此时沐铁一定正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儿子真相。
无法习武不是沐羽的错,孩子天生患病,即便有错,也是父母之错。孩子的每一分痛苦,都会给父母带来深深的心疼与愧疚。
沐铁听见儿子否认,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老怀欣慰地笑了,说道:
“孟先生是了不得的人物,你要多多向他请教。男儿不是非要习武,才能成就一番事业。不能上马安天下,那就提笔定乾坤。”
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自古以来,乱世兴武,治国兴文。匹夫之勇,只是君王手里的战争兵器而已。”
“等到诸国一统,天下太平,终究要靠文人来治理国家。那个时候,重文抑武,如我这等,才算异类。”
他摸了摸沐羽的头,笑了笑,“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认真跟着老师认真学习,以后也能有一番出息,不会有人欺负你。”
沐羽心里一暖,想哄父亲开心,道:“只要有父亲在,就没有人敢欺负我。身为大将军府的公子,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
沐铁失笑。
他身姿本就挺拔,听了儿子的恭维,心中一喜,更加不自觉挺直了腰杆。
宽阔的肩膀、雄壮的身躯、有力的手臂,如同一座高山,矗立在沐羽身边,撑起了一片青天。
可是……他也只是个凡人,终有一天会老去。
那时候,在这片乱世之中,金戈铁马横行,狼烟烽火遍地,沐羽要如何自保呢?
想到这一点,沐铁浓密的剑眉皱起,如两条青龙直飞入鬓,眼中杀气隐现,低语道:
“羽儿,你放心……你爹我在有生之年,定要肃清宵小、横扫诸国,给你杀出一个——天下止戈的清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朗朗乾坤!”
沐羽身子一颤,他听清了父亲的低语。
心中瞬间涌起复杂的情绪:温暖、感动、担心、满足……
“父亲,只要你身体康健,和母亲常伴我身侧,羽儿就心满意足了。”沐羽说道。
沐铁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道:“你爹我才四十出头,正春秋鼎盛,还不算老呢!好了,爹还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好好待着。”
“对了,听说你每天都去藏书阁。”沐铁走到院门口,突然回头,“要是见到了周爷爷,一定要礼貌,知道了吗?”
沐羽点了点头,目送父亲离开。
片刻后,他看向不远处的屋檐下,叹了口气,喊道:“好了,你们也别躲了!”
“出来吧!”他摇了摇头,“有这么可怕么?”
围栏后探出四个脑袋,听见沐羽的话,几个侍女纷纷走来。
“好可怕,好可怕!”秋蓉拍着胸脯,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生气的赵侯好可怕,少奶奶都被训哭了!”
夏萱淡淡道:“秋蓉也被夫人训哭过……哭得更惨。”
秋蓉红着脸,小声道:“都说了不要再提这件事啦!”
沐羽嘴角一抽,少奶奶?
他和赵月莹青梅竹马,但是两人年龄尚小,根本没有想到那方面去,只是关系要好的玩伴。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开始叫起少奶奶了?
秋蓉看见公子脸色不善,“啊!”,连忙捂住了小嘴,开始转移视线。
春棠适时出面,道:“公子,老爷对你真好。他可以让下人给赵侯带路,却亲自来听雨轩了,就是想来看看你呀。”
沐羽想起父亲的关心,嘴角浮现一抹微笑。他看向沉默不语的冬芷,突然问道:“冬芷,你明白了吗?”
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其他三个侍女皆是一头雾水。
然而冬芷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了然道:“奴婢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奴婢会好好练习基础的。”
沐羽满意地点头,随后又皱眉道:“以后不必再自称‘奴婢’。”他看了看春棠几人,“你们也是如此。”
春棠、夏萱、秋蓉同时说道:“是,公子。”
冬芷低眉垂眼,也道:“是……”
沐羽“嗯”了一声,让秋蓉从厨房里拿了几样东西,用布包起来,他接过手中,出了院子,径直朝北边走去。
不远处,有一座占地颇大的院落,名为“静虚院”。不论是谁来了,只要在静虚院的范围内,都需要噤声,严禁喧哗,否则会被侍卫无情地请出去。
在院子正中,有一座古色古香的阁楼,通体由白色石料筑成,在午后春日的照耀下散发着磷光。
这是沐府的藏书阁。
当初沐铁为了防止阁楼走水,将原来的木楼推倒,用石料堆砌了一座全新的阁楼。
他这大张旗鼓的动作,还曾引起同朝的官友嘲笑。说他明明肚子里没几两墨水,却偏偏要附庸风雅。
沐铁对此只是淡淡一笑,说以后儿子总能看吧。
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沐羽时常来这里。
在阁楼外,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睡在木制躺椅上,悠哉悠哉地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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