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这病一好就把事办了，来富不认你这个妈，我还不要他这个儿哩！”
“他爸你胡扯些啥？”奶娘指着我说，“是园园，我带过的囡囡，也不问问是谁。”
那男人朝我点点头，嘴角扯起一丝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细问。晌午时分我跑到溪边。溪水缓缓地流着，灰色的阳光无声地泻在水中泛着青光，给人一种黯然、凄清的感觉。我抛了一块石头，蛇样的涟漪慢慢扩大，溪水便起了一层层褶皱，我突然发现它们很像奶娘脸上的皱纹，可又没它们平滑。
起风了，老杨树“咔咔”地响，犹如老头的咳嗽声。我瞧瞧左边的杨树，又瞧瞧右边的杨树，觉得它们很像奶娘家的两个男人。两棵树伴着溪水，犹如两个男人伴着奶娘。
“姑娘，河边凉，添件衣服。”“木凳”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我接过衣服，提出去看看来富。“这小子没良心，我这当爸的早不认他了。他忿恨地说。我惊得跳了起来：“你才是干爹？”他脸上的皱纹僵持，半晌才点了下头。
四周极静，只有“叭哒、叭哒”抽旱烟的声音。片刻蓝色的烟雾伴着凄凉的声音在树下回荡：“那年你奶娘生来富，矿上的活儿缺人手，我硬着心没回家，碰上了事故，就成这样了。他不肯丢下我，进城做奶娘养活一家人。后来柱子来了，帮伢拾缀地里的活，这个家才没有垮掉。农忙他来了，闲了就走人。他是太湖渔民，以船为家，打鱼为生。唉，我拖累了他俩。眼看都老了，我再不能耽误他俩了。可来富硬是挡住道，直闹得他妈病倒了才了事“。
当我离开村子时，奶娘撑着病体送我到路口，欲言又止，抹着泪想说什么可终究没说。
我走了很远，回头见奶娘仍站在溪边，两棵树下一边靠一个男人。忽地，我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动。我的视线穿过杨树、小溪，向着高高的天空道一声祝福：奶娘您好！
很多年后，我已是吴城的子民，成了这座小城的一份子。一次去乡镇出差，很偶然地与奶娘的儿子來富相遇。那时他已是一个颇有成就的乡镇企业家。问起他母亲，也就是我奶娘的情况，他神色黯然，一副后悔莫及的神情。他告诉我，奶娘多年前就走了，那时他还小，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小子，总以为一家三口，土里刨食，生活总能过得去，总比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靠个野爸爸养活一家人要强。“柱子叔，老来伢屋里相帮，一家门的力气活都是他在做，忙前忙后，田地间的，鱼塘里的全都靠柱子张罗。伢阿爸一个残废人，自己的日常都料理不好，咋能干这些田间地头的活？”他无奈的说。可又总觉得丢不起这个脸。学校里同学们明里笑话，街坊四邻暗地嘲讽，让他心里羞怯万分，于是天天找茬跟母亲吵，跟父亲闹，非要将柱子赶出家门。而來富的父亲却坚持要与老婆离婚，让柱子成为來富的继父，名副其实地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原本就身体不好的奶娘，经不住这般折腾便卧病不起。柱子瞧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病的，残的，还有一个不懂事的，已跨出家门的脚又收了回来，他看不得这个家就这么垮了，也担忧残废老哥今后的生活，更舍不得病床上的这个苦命的，有缘无份的女人。
日脚继续走着，可來富母亲的日子却走到了头，半年后丢下爱她的，她也爱的人去了另一个世界。來富说，柱子这么多年默默拉扯着这个家，照顾一家人生活，父亲都看在眼里，打心里感激，也知道柱子对母亲的那份心意，多次提出离婚，以成全柱子的心思。而柱子把他的爱全藏在心里，他心甘情愿地，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地支撑着这个家。直至秀娟离世，他也没有忍心抛下这一残一小的父子俩。
柱子带着父子俩回到太湖船屋，继续过着水上渔家的生活。不同的是以往一个人在湖上御风破浪，自由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此时却挑起照顾一残一小的担子，拖家带口在太湖上讨生活。柱子了然水上学校复式教学的不足，不愿耽误來富的学业，托关系把來富送到城里学校读书，并再三叮属，要好好学习，做个有学识，有本事，有益于社会，无愧于自身的人。对柱子的做法，旁人不解，朋友疑惑，私下里嘀咕：柱子何以要为自个生活添俩累赘，非亲非故却要为人家撑起一片天地。直呼，这柱子，整个是蠢到家了！此时的來富才真正明白柱子叔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家的好，没有用心，更没有企图。母亲已经不在了，柱子叔并没有弃他们不顾，而是给了他和残疾的父亲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尤其为他提供了更好的学习环境。來富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做法错的离谱，伤了母亲，也伤了柱子叔的心。去城里学校报到的前一晚，來富躲在被子里哭了，他懊悔，愧疚，泪水模糊了双眼。柱子揭开被子，摸了摸他的头，怜爱地说：“在学校里要好好读书，”说着递上一个布包，“拿着，这个月伙食费，平日吃的喝的别委屈自己，用着不够就告我一声。”來富哽咽，泪水模糊了双眼。半晌他接过布包，“谢谢叔！”说罢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柱子，“对不起，过去是我糊涂，误解了叔……”來富泪水决堤，话也说不成句了。柱子走上来爱抚地帮他抹了抹泪，“傻孩子，明儿就去城里上学了，好事儿哭什么呀！”此时來富的爸爸阿光，双手撑着板凳“走”过来，他指了指自己又指着柱子对來富说：“今儿伢俩与柱子结下干亲，我是你爸，.ｕkａnsh.ｍ 今后柱子叔就是你亲爸，打今儿起你有俩爸疼你，好事耶。”说罢，他示意來富给柱子磕头认亲。來富举起手抹了抹脸上的泪，腾地跳下床，朝柱子叔深深鞠了一躬：“亲爸，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我会像孝敬我爸一样孝敬亲爸。”阿光瞪了來富一眼，示意他跪下磕头。來富恍然，赶紧双膝着地，给來富磕了三个响头。柱子急着摆手，上前一把拉起來富，“这是干嘛，怎么能这样折腾孩子！”他理了理來富的头发，说，“你呀，只管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就行。”柱子对來富表示，无论來富是叫他叔还是认他为亲爸，他都会把來富和來富爸当亲人待。他对面前的父子俩，说起了自己成为孤儿时生活中遇到不易和重重困难。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正是得到來富母亲，秀娟一家人的帮助和亲人般的呵护，他才趟过了水，越过了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古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你们的好，其实也是有那么点私心。”柱子有些羞赧地笑着说，“这私心啊，就是想满足内心深处报恩的愿望。”柱子嘿嘿一笑，撸了撸來富的头发，幽自己一默，说：“瞧，我这样待你们，这动机似乎不怎么纯那！”阿光眼睛湿润，有些动情地对柱子感叹，他说自己这一生是不幸的碰到了事故成了残废，同时又是幸运的遇见了柱子这样的好兄弟。
來富噙着泪，再次朝柱子深深鞠躬，他说，“我一定好好读书，学到本领才能报答亲爸的恩情。”他歪头略一思索，缓缓开口，“古诗曰，投之桃李，报之木瓜，亲爸做到了，我也一定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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