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我决定一九七八年的高考要改报理科。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我报的是文科,文科要考史地生。可是史地生我从来没有学过的。上高中时,我的数理化是最好的。在生活的压力面前,不能再考虑现在的兴趣,要以能考上大学为目的。高考我的实力在数理化,所以必须报理科。要报理科,就要有数理化的复习资料才行。我才发现,找不到一本高中数理化正规的书和复习资料。这书和资料乡下没有,城市里应该有吧。对啊,大哥在长春,长春市那么大,应该会有。我就给大哥写信,让大哥到长春市各书店里去看看。可是大哥跑遍了市里,求了多人,没有找到一本复习资料。非常无耐的大哥把自己读过的一本大学一年级的数学寄给了我。大哥说:这是高中数学的综合和提升,对高考有点好处。我抱着这本厚厚的书,坐在条凳上,歪着身子,趴在石灰柜上,饥不择食地啃起来。能看懂,但毕竟是大学一年级的书,对一九七八年的高考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夜深了。
我家的小屋里,钟表的指针在哒哒地响着,秒针,分针,时针,都像马蹄一样地响着。一分一秒地记录着我生命的价值,记录着我生命的成功与失败,记录着我生命的甘甜与痛苦,记录着我生命的快乐与辛酸。时针已经指到下一点了。我知道那个一点,是由多少个分分秒秒组成,我知道那个一点,分分秒秒沾满了多少血和汗,我知道那个一点,分分秒秒记录着多少苦和乐。一点了,我还坐在桌前,弯着腰,低着头,凝神瞅着书本子。昏暗的油灯,突突地冒着黑烟,闪着发黄的亮光,在深沉的夜里,诉说着一个贫困家庭农民儿子的痛苦与辛酸。鼻子里有点不舒服,我伸出一个手指头,钻进鼻孔,用力地抠出一大摊带着鼻毛的黑烟。
有点困。我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磕睡虫慢慢地爬上了我的头顶。这个怪物,踩着我的头,狂笑着,怪叫着:爷来了,爷来了,磕睡虫爷爷来到了,磕头磕头再磕头,爷爷来了就磕头。我的头在桌子上,像个皮球似的颠了几颠。我好像是打了一个盹,又觉得似睡非睡在梦里一般。我依然还看着那些书,记着那些东西。我好像没有打盹,我的眼睛是半闭着的。我很累很累,眼皮总想合下去,但我不会让它合下,我要让那根神经线紧紧地牵着它。我不能服软,不能就这样睡下去。我的手在头顶上拍了拍,想赶走那个磕睡虫。我不能做事有始没终,不能像个娘们似的再让人耻笑哇。我挺挺身子,站起来,觉得有些内急,也想到街上清醒一下,推开大门,走出小胡同,来到大街,去了村边的一个厕所。
厕所在村西,对着一个大坑。到了厕所,解开腰带,尿没撒完,一阵头晕,天也旋了,地也转了,眼也黑了。我倒在地下,茫茫的世界在这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大地,天空,人间万物,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混沌的一片。
我就像一个整天喜欢狂饮的酒鬼突然醉倒了一样。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呼吸,还没有停止,可我的大脑,差不多已经死了,就像一个沉睡的人,外面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知。
这个厕所僻静得很。
我倒下了。
厕所后面房檐下的麻雀,躲在温暖的窝里,做着香甜的梦;村子里不安分的狗还在一声声的狂吠;厕所前面的水坑边,趴在小草下的虫儿,在夜风中唱着自己的歌;水坑里的鱼儿沉入水底,自由地享受着大自然带给它们的快乐和温欣。没有谁看见我。我就这样躺在地上:脚落进粪池边,脸贴着地面,胸贴着地面,两只大手向着前方,直挺挺地伸着,眼睛紧闭着,风吹动着头发,月光洒在身上。我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么长时间,我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开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又是在哪里啊?
想起了刚才的头晕,知道自己是躺在厕所里。又觉得额头上有一些湿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全是血。
我悄悄地爬起来,在地下坐了一会儿,走到下边的水坑里,洗了一把脸,回到家,又走进屋里,静静地躺下来。
第二天,娘看到我的头上,有一道划破的痕迹,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有什么,出门不小心,碰了一点点。”我说着,向娘笑了笑。
娘在我的头上摸了摸,还是不放心:“怎么会这样?”
我推开娘的手:“就是碰了一点点。没有事的。”
细心的娘,抱着我的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找来紫药水抹了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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