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春节过后,寒冷的冬季已经过去,结冰的小河开始融化,封冻的大地慢慢躁动复苏,嫩绿的小草钻出了芽,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国家第一次恢复高考后,村里快要实行责任制了,尽管还是生产队、工分制,但很多年轻人都已经开始到外边去闯世界了。我还活在高考失败的阴影里,和书分不开,不喜欢到生产队里去干活,更不乐意到外面去挣钱。这让我的亲人非常失望。亲爱的二嫂更是不满。二嫂倚着门框,向爸爸、娘大声地哭闹着:“这么大个人,师范毕业没有工作,大学又考不上,老在家里这么待着,白吃饭,让我们养着,也不怕丢人。我们分家吧!”
分家的这天,院子里就爸爸和二哥两个人。爸爸弯着腰,从北屋里,把一部分盆啊碗的叮叮当当地拿出来,摆了一院子,分成两份。
爸爸对二哥说:“咱家就这么一个好点的洗脸盆,给你吧。还有一个漏水的,补一补,我们用那个吧。盛粮的小缸,就这两个,也给你吧。我们把粮放那个破囤里,碗啊水瓢的,你也选一选,不好的也留给我们。还有两个石灰柜,那个好一点的,也给你吧。”
二哥说:“爸爸不能这样分,这样叫我心里难受。”
爸爸说:“不是看你,你是我儿,受多大委曲也没有关系。不能难为你媳妇,人家从一个家门进到咱家门,不容易。”
爸爸和二哥又把小西棚子里放的那点粮食,用碗量着,一样样地分好,倒进几个小口袋里。二哥一个人背到村西自己的小院,那两个盛粮的小缸也是二哥自己扛过去的。
二哥用的锅,爸爸是从东房北厢房外面的灶上揭下来的。这口锅,是我从小到大,我们一家人一直用的。我记得娘经常在这灶下,坐着一个圆蒲摊,蒲摊是用红高粱叶子编成的。娘拉着风箱,用一根一头烧得很黑的小木棍,往灶里填着柴火,灶里冒出的火苗,呼呼的,旺旺地舔着灶口的上部,舔着娘的额,烤着娘的脸,燎着娘的眉。火苗不太旺的时候,一股股的青烟就冒出来,呛得娘泪水直个劲地流,呛得娘直个劲地咳嗦。这个时候娘会站起来,捂着嘴,捂着流泪的眼睛,到屋门口换一口新鲜的空气。就是用这口锅,娘为我们一家人做了几十年的饭。就是在这口锅前,娘经常搂着我们,也有时候让我和妹妹坐在灶旁,坐在里屋的门槛上,听娘讲故事,听娘哼着我们永远也听不懂的沉闷又伤心的小曲。
如今我们亲亲的一家人,就要分开过了。
现在,我没有出屋,在东房的土炕上躺着,撅着嘴,赌气地。这书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我生气地把书扔到地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蒙起头,无声地哭泣,泪水打湿了被头。
二哥大我十一岁。我知道,亲爱的二哥从小是那么疼爱我:
我七岁那年,村南的小河里刚刚淹死一个小孩,小孩被捞上来,孩子的娘在小河边趴在地下搂着孩子哇哇地哭:“我苦命的孩子呀,你怎么自己到河里玩呀。你怎么不听话呀,你死了叫娘怎么活呀!”
孩子的爸爸傻子一样的蹲在地下,抱着头,捶着胸,骂天骂地骂自己:“天爷爷呀,地奶奶呀,你怎么不长眼啊,为什么叫我的孩子这样呀。我不是个人啊,为什么没有看好自己的孩子呀!”
有人大声地喊着:“快,快,牵过一头牛来。驮一驮吧。”
老牛牵过来。孩子放牛背,背朝下,肚朝天,头和脚垂向地面,在牛的背上,形成一个半圆形。一个人牵着牛,也牵着满街人的心,慢慢地往前走。人们看着孩子嘴里的污水一点点流出来,都在为这个孩子祈祷。可是,驮啊驮的,驮了一整天,这个孩子也没有上来那口气。天慢慢黑下来,苍天在村西的那棵老榆树下,张开血盆大口,把太阳吞进肚子里,也把这个孩子一起吞进肚子里。一个活蹦乱跳孩子就这样没有了,这让整个村子充满了恐怖,好多天,没有人再到河里去了。
可是没有过多长时间,人们就忘了这事,小河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我也光着溜溜的屁股跳到河里去玩耍,像个水鸭子一样,一个猛子扎下,扎到河底,在污黑的泥里,在河底的脚洼里,摸着小鲫鱼。
二哥大声地喊我:“上来!上来!”
我说:“我不,就不嘛!”说着,一个猛子又扎进水里,半天上不来。
二哥生气了,拾起一个个小土坷垃向我投过来,土坷垃在水里,在我的身边,溅起一个个小水花。
我一个猛子又扎下去,再露出水面时,二哥已经从岸上跳到水里来,抓着了我胳膊。
我乖乖地上了岸,光着溜溜的小屁股,站在哥的面前,头发上的水往下滴,光光的身子上挂满了水珠,一双小脚沾满了污黑的泥。我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等待二哥的惩罚。
二哥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头,拍了拍我光光的黑屁股,亲切地抱起像根泥鳅一样的我。
过了些日子,我和村里一个孩子玩,不知道为什么推了人家一把,把人家弄哭了。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他们大人找到我家里告状:“有你家孩子这样的吗,和俺孩子玩得好好的,俺孩子也没有碍他什么,一把就把俺孩子推倒了,叫俺孩子在地下哇哇地哭。”
爸爸听完,把手里的大碗用力地顿在桌子上,吃饭的筷子啪的一声也拍在桌子上,一脚把我从炕沿上踹到了地下。
我重重地摔下去,嘴戗在地上,鼻子流出了血。我在地下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哇哇地哭着跑出去,出了小胡同,顺着大街,毫无目的地往北跑。出了大街,我顺着两边都是水坑的大道跑,北边一个大场院,场院里,排满了一个个柴草垛。我围着那些柴草垛转了一圈,草垛的北边是一个大棚子,那就是生产队的场院屋,看场用的。场院屋里有些草。屋子很黑,我一头扎进场院屋里,坐在草窝里,两手紧紧地抱着肩膀,低着头,身子抖抖地缩成一团。
“赢啊,赢啊!跟娘回家,跟娘回家呀!”娘大声地喊我的乳名。娘的叫声,抖抖的,带着哭声,那声音抓着我的心,让大地都在发颤,让江河都在呜咽。
二哥也在喊叫着,那声音,从大街上,慢慢地移向场院里。
我用草把身子和头都盖起来。
二哥拿着手电筒进了场院屋到处乱照。
我藏在草下,大气不敢喘,一动也不动。
直到二哥走了,也听不到娘的声音,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我一个人才敢在小黑屋子里呜呜地哭。就这样哭着,在草窝里睡着了。
我们一家人却一晚上也没睡,哭着,叫着,在大街小巷,井边,河边,道沟里每一个草窝,都找了个遍。我的亲人们找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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