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花好酒知多少,经几遍,春风闹。被我闲人收拾到。清溪一棹,香茵一觉,这味谁知道。
天公自古无分晓,学做痴聋偏是好。问道谁人忙得了,长安街上,乌头成皓,饿眼看人饱。”
顺天府通州富丽楼中,名姝广陵春一曲琵琶弹过,余音未绝,便引来无数叫好,她面上无悲无喜,将琵琶横了,欠身致谢,转过屏风深处,慢步上楼,独坐窗前。
自有丫鬟使女过来脱红氅,整云鬓,恍如江南家中。
“姐姐,这首曲子又有个什么名头?”使女小红好奇问道。
广陵春笑问道,“怎的,你也要学这弹词唱曲之艺?”
“嗯!”小红用力点头道,“学会了琵琶我就去娘娘宫前卖艺,旁边就是卖饴糖果子的陈六老店,我一手弹琵琶,一手拿果子吃。”小红幻想着这人间美景,说着说着竟流下三尺涎水来,赶紧滋溜一声,又吸了回去。
广陵春看她娇憨姿态,不觉失笑,心中却莫名一酸。
北地果子喜用重糖重油,她这么久都吃不惯,没想到这丫头才来北地三载,却已嗜之成癖。
“就算不会琵琶曲,你这宰相门房收的贿赂又少了?”广陵春笑骂道,她拿起桌上的一沓上好宣纸,看也不看,随手扔进纸篓内。知道上面写的不过是些求凰淫曲,长门浪赋。
小红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这些书信自然是她偷偷放在案上的。虽然知道姐姐不会看一眼,但那些公子哥儿给的果子太多啦。
她倔道:“那不一样,妈妈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又说过,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说……还说……”
广陵春摸着小红头顶两个小角般的发髻,心道这鸨母虽毒,说的这几句倒也是实话。
因此说道:“你既然想学,我肯定用心教你。作这一首《青玉案》词的,乃是松江府人士施绍莘,他自诩才高八斗,可惜屡试不第,因此性格狂狷,每日里泛舟湖海,酗酒狎妓,本是个违礼背教,狂悖乖谬的人物。但当神州陆沉,衣冠南渡之时,施绍莘却破家勤王,在国姓爷帐下为谋主,正是他想出了‘放权于缙绅,争民团以救用;结好于南蛮,学洋法变武功’的计策。国姓爷用之,果然得民团、洋人、侨民之助,平鞑复国。”
“那如今国姓爷封王,施先生肯定是来直隶当了大官,天天吃油炸馓子啦?”小红道。
广陵春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倒没有。施绍莘在克复中原的前夜积劳成疾,一命呜呼。他一生潇洒浪荡,膝下却无有子嗣,只留有一本诗词册子《花影集》。国姓爷感其忠义,为他刊行天下,在江南地界,这集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小红嘬着手指,浮想联翩,连道“可惜,可惜。”也不知道她是可惜施绍莘当不成大官,还是可惜他吃不到北方的油炸馓子。
至于学琵琶曲的事情,早就抛诸脑后了。
广陵春也不恼她。懒转螓首望向窗外,但见得楼屋栉比,旗幌招展,远处的大运河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楼下的大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嘈杂鼎沸,人语吤嘈。
大明朝隆武三十六年,一派盛世景象。
忽然间,街市上一阵骚动,原来是一群小乞儿在人群中呼喊奔跑而过,惹起阵阵惊呼,数句村詈,那些乞儿也是听得惯了,并不在意,只是连连唤道:“快走快走,找到那耍蛇人的所在啦!我们要为虎大将军报仇!”
所有乞儿大喊“报仇!”,脸上却无甚敌忾之色,奔跑跳跃,宛若游戏一般。
广陵春见那群乞儿拢共七个人,大的束发,小的垂髫。
领头的乞儿看面相不过十五左右,可看身量却已是位挺拔的青年俊才。
只见他高近六尺,肩宽手长,扇子面相仿的身材,野马般雄健的两条腿。脸上三分稚气,眼中两点星芒。
广陵春心中一动,不意乞丐窝里竟也有这种俊朗人物。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如带着小红逃将出去,做一对乞儿,与这群顽童一起疯跑疯玩,岂不也落得逍遥自在?
正想着,忽听见门外鸨妈呼唤,“姐儿,又该您了,实在对不住,老身我也拦着,可今日是中秋节,那些公子哥儿……”
广陵春不由得苦笑,罢罢罢,这几日虽已入秋的深了,此地却还有蝉鸣,叫人心烦意燥,自己想是痴了,发昏说这等胡话。
富丽楼下,一个乞儿忽然扎住脚步,用力地吸了一鼻子气,喃喃道:“真是香啊!”
跑在最前面的乞儿,小名佛狸儿,他听见身后脚步声渐停,便回头看去,见几个伙伴聚在窑子门口,不禁摇头,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伙伴头上,笑骂道:“若想细看,可以去拜龟公当干爹,日日钻研,为别人倒茶水,推屁股。”
一个癞头乞儿说道:“若是能见广陵春一面,当王八诚哥儿也忍了。”
名唤诚哥儿的乞儿大怒,骂道:“放你妈妈的狗臭屁,我若是王八,你便是王八秧子。”
佛狸儿笑道:“若只做王八倒也还好。只是仔细那些嫖客,有那好兔儿爷的把你捉去,可辛苦了你的谷道。”
乞儿们在门前笑闹,这个说你做兔儿爷,那个说你做忘八。
那守门的真王八听了,哪里肯依,立即跳出门外来骂道:“哪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在这消遣你爹?”举起门旁的门栓子就要喊打。
小乞丐们笑着散将开来,躲过龟公的棍棒,谩骂着跑开,径直跑到西市大街娘娘宫前。
此时正是团圆节前后,娘娘宫正当庙会之期,庙前大市百摊辐辏,游人如云,也有进城的村夫,也有戴方巾的文生,也有老妈子左挑右捡,也有闲懒汉左瞧右逛。
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简直看花了小乞儿们的眼。
他们一个个摊子争挤进去观看,但见摆摊的营生千姿百态,有卖花的卖粉的、卖糖葫芦的卖小金鱼的、卖字的卖画的、算命的看相的、拔牙的点痦子的;以致打把势卖艺,摇花篮耍狗熊,真是无所不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更有一处摊位,观者稠密,无有缝隙,人挨人人挤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众乞儿站在人堆后面又蹦又跳,想挤进去,人群却纹丝不动。
佛狸儿稍微使劲大了些,那人便恼怒了,转过身来呵骂。
真要硬挤进去,非打架不可。
众乞儿商议道:“这一定就是耍蛇人的摊子了,在南市的时候,看他耍蛇的人就这么多。”
癞头乞儿说:“我们挤都挤不进去,怎么给虎大将军报仇?”
诚哥儿道:“我们守在这里,散集之后再寻他麻烦。”
大肚子乞儿说:“他要顺着人群,一溜烟跑了怎么办?咱们堵了这几天,饭都不曾讨,眼看揭不开锅了。”
佛狸儿眼珠子一转,笑道,“别急,我有办法,大家附耳过来。”
几个乞儿凑成一团,佛狸儿将自己的计略讲明白,众乞儿无不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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