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入了七月,来荣府送寿礼者络绎不绝。到时还不知要摆几天宴席,自然少不了请戏班子。
贾母爱戏爱热闹,知这外孙别的不说,写戏本很有一套,都开起了戏园子。
听了这话被勾起兴趣,困意全消,忙前倾了身子问道:“旧戏哪里不能看,还用得着你来献殷勤?这新戏有几出呢?”
“除了《霸王别姬》,现又新添了《贵妃醉酒》。若非时间赶不及,单为老祖宗特意排一出都是可以的。”
听听,这都要给自己排戏了!虽知他捡着好听的说,贾母也很欢喜。
于是笑呵呵说道:“霸王戏看过了,最近倒听不少人提过贵妃戏,勾得你宝兄弟和妹妹们心痒,都想去看呢!可哪儿有姑娘家去戏园子的?她们想请戏班子来家,我说你们肯定忙,怕是没闲暇。这次能来家里,倒是好的,也遂了她们的心!”
几位小姑娘美眸闪闪,兴奋的叽叽喳喳。
氛围极是融洽欢快,正适合泼盆冷水。
柳湘莲神色转黯,叹道:“原也想亲来为老祖宗作贺,只是……唉。”
神情惨淡,吞吞吐吐,似有心事的样子。
贾母岂能不好奇?先前是有些不愉快,可这外孙还是孝顺的,刚又因献戏重得了欢心,难免要关心一下。
“是有何难处?你怎么不来呢?”
“这……”柳湘莲欲言又止,眉头深锁,目光悲切。
众人都觉诧异。
凤姐俏脸一板,凤眸逼人:“都是自家人,二郎若有难处怎不说呢?难道是把我们当外人不成?”
柳湘莲仍不开口,更显有难言苦衷。
贾琏引他过来之后,未曾离去,透明人似的站在旁边。
这时一步走上前来,冷哼一声,引的人都看他,方说道:“老祖宗,别说过来贺寿了,二郎到时候能不能活命都不知呢!”
“啊!”众人不禁大惊,怎的就这么严重了?
几位妹妹更唬的不轻。
小惜春自从得了虞姬玩偶,又得了霸王玩偶,心愿得遂,打心底喜欢这个柳二哥哥。别说远胜亲兄长贾珍,就是比宝哥哥都胜过一筹。听说他活不得了,顿时给吓哭了。
迎春茫然无措,小白兔玩偶她也挺喜欢的,柳二哥哥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要死了?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探春年纪虽小,尚且镇定,忙去安抚小惜春。
黛玉罥烟眉轻蹙,目光狐疑的打量柳二郎。暗思,他若真是大难临头,还会有心情来献戏作寿?不该赶快逃跑吗?
上次的事儿她可瞧在眼里呢!老太太原是不愿意给他主婚的,谁知他先斩后奏,弄得老太太下不来台,只得应了。难道这次又来忽悠老太太帮他办事儿?不由的起了疑心。
贾母对柳湘莲确有几分不满,但那只是相对于宝玉来说的,远没到看着他去死的地步。
听琏二说的严重,也着急心慌起来,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要知道就快说!”
贾琏早打好了腹稿,将柳家找薛蟠说了些荒诞无稽的疯话,图谋戏园子,又向察院告状,想要网罗罪名,置柳二郎于死地等等,有的没的,全添油加醋说了。
特别提到柳家告的竟是“忤逆不孝”之罪!
贾母闻言脸色大变,怒声骂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他老子娘都死了多少年,更别提老国公了,做伯父的也敢问他不孝?柳家真是一点儿脸面也不要了吗!”
自始至终,柳二郎垂首而立,沉默不语,孤单无助的样子。
贾琏在旁继续煽风点火:“老祖宗,这事柳家做的着实不像话,所为的也不过是戏园子。再怎么说,二郎也是我贾家外孙,不看僧面看佛面,岂容他们如此作践……”
欢喜心情破坏无遗,贾母听得头疼,对外孙说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呢,你就愁成这样!衙门也不是他家开的,柳家的话更不是王法!”
转头对贾琏道:“去取了你叔叔名帖,请那审案的堂官儿务必秉公办理,否则我家是不依的!”
“老祖宗果然最爱二郎!”
贾琏笑嘻嘻道,行个礼,一溜儿烟的去找贾政领帖子了。
柳二郎此时方缓过劲儿来,对老祖宗感谢连连,激动不已。
一时间祖慈孙孝,其乐融融。
柳湘莲心情放松,也不介意与宝玉谈谈新戏,又和众小萝莉言笑一番,不消细说。
西城察院。
前明曾在京师设巡城御史,本朝沿袭明制,以巡城御史督率五城兵马司,掌京城治安,审理诉讼,其官署被称为五城察院。
柳家便是将诉状投递到西城察院。
现任巡城御史名为李慎忠,年近四十。因主管西城治安与诉讼事,平时难免与勋贵外戚打交道,很多时候对方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也会卖个面子,不作深究。
比如已经不可能再发生的“张华状告贾琏”一案,“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这就是完全颠倒黑白了。
这日李慎忠在衙署办公,接到柳家诉状粗略看过以后,便觉有些为难。
无他,诉状所言,不合于法,却深合于礼。
考虑到今上以孝治天下,格外重视孝道,而柳家亦是国公府,轻易得罪不得,况且只是处置族中子弟,并无多少难办之处,他便将诉状收下,准备择日审理。
是夜,柳家二房的柳茁亲赴李府,送上八百两纹银。
原本公中出了一千两用作打点,被他昧下两百两作为跑腿的辛苦钱。
他也不直言要如何,只说这个弟弟闹得实在不像样子,不服族中管教,只能送交大人代为管束。
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对于这位柳二郎,李慎忠也所耳闻,知其最近因写戏本名声大躁,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他也不是什么清官,一者清官日子难过,京师居大不易,二者不合于众也容易被排斥。
他奉行“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便心安理得收了银子。
天地间孝最大,这位柳二郎行事的确过了些。
不料次日形势突变,令他原本浑不当回事儿的态度,随之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先是几家勋贵甚至宗室投了帖子,并无为柳湘莲开脱之言,似乎只是临时想起,顺便提及此人,赞赏几句人品上佳的话,别的什么都没说。w.ukash.c
可这是何意他会瞧不出来?虽然这些人家并非大权在握,也令他深觉棘手。
这还没完,不久荣府贾家嫡孙贾琏亲来,带着叔父贾政名帖,说柳二郎乃是贾家外孙,因老太君宠溺过度,年幼懵懂,行事或有不妥,请代为管束,不胜感激等等。
这个“管束”的意思和柳家所说可是截然不同,分明是反话!李慎忠岂能连这个都不懂?
没想到小小少年,名不见经传,只因写个戏本儿,竟与这许多权势之家勾连!
此案一旦处置不当,定会得罪许多人,反受其咎。
关键是没必要冒着偌大风险为柳家火中取栗,得不偿失。
可柳家情面也不得不顾,还收了银子呢,此事着实难办。
李慎忠待在衙门里,全无了办公的心思。
左思右想,并无两全之策,大感怅然,唤来师爷为他出谋划策。
官吏无论是科举出身还是纳捐出身,往往都缺乏处理日常政务的经验。
所谓“问刑名,不谙律例,问钱粮,不识度支”。师爷便显得格外重要,正所谓“无幕不成衙”。
被唤来的这位师爷姓陆,年近六十,日常负责案件审理,属于刑名师爷。
落座后,听过此事的前因后果,他只稍作思索,便捋须而笑,端茶慢饮。
见状,知其必有解决之法,李慎忠忙走下来,恭敬作揖请教。
陆师爷也不拿大,如此如此解说一番。
李慎忠听了亦觉甚妙,拍手笑赞:“陆公妙计,诚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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