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无暇细看谁是谁、长什么样,只管云淡风轻的行礼,非礼勿视,宛如恪守礼教的谦谦君子。
与众人逐一见过礼,已然耗时良久,贾母请他落座,命丫鬟奉茶。
此时厅中鸦雀无声,众人静观祖孙会面的场景。
唯独凤姐毫无顾忌地走到柳湘莲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含笑点头,不住劲儿的叹着“哟哟哟”。
鉴赏完毕,凤姐转身面向贾母,笑说道:“老祖宗,二郎可真是人才出众,都快把宝兄弟比下去了!”
柳湘莲亦微笑瞧去,凤姐十八九岁的样子,丹凤眼、柳叶眉,粉面含春,身材窈窕,妆容精致,彩绣辉煌,举手投足风姿妖娆,确称得上一句“神妃仙子”!
虽欣赏了娇颜美色,柳湘莲却不喜凤姐这番作态,捧高踩低还真是名不虚传。什么叫“都快把宝兄弟比下去了”?说到底还是比不得宝玉?
可这有什么好比的?十岁的熊孩子如何能同他这样的准成年相提并论!
单凭这等无时无刻不说巧话儿的能耐,怪不得凤姐能超出众人,最讨老太太喜欢,宝玉可是她老人家的心头好、命根子。
贾母特意戴了老花镜,仔细端详了柳湘莲一会儿,摇头笑道:“我瞧着他的模样倒比宝玉更好!”
放下眼镜,她又问:“今年几岁了?可曾读书?”
这都是长辈见晚辈的套路,柳湘莲故作惭色:“今年刚满十六,不曾正经读过书,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
许是先前立下的形象太好,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待这话说完,众人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微妙变化。
王夫人微不可察的冷哼一声,有些不屑。
倒不是她为人浅薄愚蠢至此,在少年面前也要显示优越感,而是她同贾家姐妹的关系都不大好,尤其是黛玉之母贾敏。
嫡女尚且如此,何况是区区庶女的贾雯?更不入她的眼,故而对庶女之子的柳湘莲也只是“厌屋及乌”罢了。
说到读书,在她看来,贾家也就她丈夫贾政算是“读书人”。大儿子贾珠虽去了,也曾得过举人功名。宝玉懒读书不过是年纪尚小,将来必是好的!
她有这份鄙视旁人的底气。
薛姨妈的神色却变得分外古怪——听蟠儿讲,你柳二郎张口就是朝廷刑律,说的头头是道,而且还能写戏本,竟是不读书的?忽悠鬼呢!反正她是不信的。
“唉!这可不行呢!”万籁俱寂中,又是凤姐突然发声。
柳二郎读不读书,读书如何,她根本不关心,她自己连字都不识呢。
只是瞧着贾母脸上有惋惜之色,凤姐便摆出长辈姿态,语重心长说道:“二郎,你年纪也不小了,可要多用些功。宝玉小小年纪还知道读书上进呢!写戏本可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你若是缺少花用,就来家里给姐姐我说一声,肯定不叫你白来。”
凤姐这番话说的好听又体面,像是在好心规劝,且她明确表示要慷慨资助,很能迎合贾母的“良善”心思。但实际上坐实了柳湘莲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的浪子形象,且无形中又捧了贾宝玉一把。
而她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优越姿态,像是给穷亲戚施舍似的。
柳湘莲心下冷笑不已——好个凤姐,你当我是来打秋风的刘姥姥,为图你那仨瓜俩枣,能任你取笑呢!咱们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你想让老太太开心没错,捧宝玉的臭脚来压我可不行!
柳湘莲当然不会故意贬损自己,所谓“不曾正经读过书”,自谦而已,没想到立马就有人送上脸来找打了。
想要踩人,你也不先看看会不会硌着脚!
柳湘莲微微侧身,面对凤姐那张“情真意切”“关怀备至”的俏脸,含笑说道:“凤姐姐说的很对,人总是要读书的。倘若连字都识不得,岂不是徒具人形,与林子里的野猴子何异?就是家里豢养的鹦鹉八哥,兴头来了也能背几句唐诗宋词呢!”
“噗~”女孩儿堆里爆出一声大笑,似是喷了茶,随即止住,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好像是被人捂了嘴。
贾家上下都知凤姐不识字,故而众人听了皆微笑不语,彼此相看,尽在不言中。
贾母乃荣府至尊,没什么顾忌,也爱开玩笑,指着凤姐大笑道:“好好好!可遇上敢说你的人了!果然是只野猴儿!还不如一只鸟儿!”
凤姐受到嘲弄,颜面受损,大出意料之外,脸上仍浮着笑容,心下却异常恼怒。
她不知柳湘莲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羞辱她,但当着贾母等人的面儿,不好发作,眸中闪过嗔怒,又很快隐去。
双手叉腰,胸脯高挺,凤姐哈哈大笑道:“哈!原来二郎刚刚是自谦呢!你既读书,又写什么戏本子?姐姐我虽孤陋寡闻,也知‘玩物丧志’,这书怕是读不好!”
这番话一说出来,厅内气氛顿冷。
众人都瞧出凤姐是被柳二郎无意中刺了一下,心生恼怒,故而想要挤兑取笑对方,也不好插嘴说什么。
贾母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本想阻止凤姐“撒泼”,免得吓坏了“孩子”。结果一瞧柳湘莲,依旧优雅从容,玉树临风,似乎没什么为难的,干脆笑而不语,只当是瞧个乐子。
宝玉在一旁满心焦急,眉头紧皱。他还等着老祖宗结束了问话,好与柳二郎到一边儿私聊呢!使劲儿给凤姐打眼色,让她赶快收了功法,别再同柳二郎斗嘴了,凤姐佯作未见。
“凤姐姐也读四书五经的?”
柳湘莲对凤姐恭敬作揖,一副钦佩至极的表情,叹说道:“闺阁中不乏文彩精华者,想来凤姐姐当是此中翘楚!”
“啊?”凤姐满头雾水,不知他所言何解,转念更生恼怒,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面色微沉,凤姐敛眉问道:“二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湘莲俊朗面容上带着淡淡笑意,淡然说道:“凤姐姐何必自谦?‘玩物丧志’不正是出自《尚书》?所谓‘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凤姐听得一脸呆愣——我随口说个“玩物丧志”,你竟能扯到《尚书》!
其是凤姐最希望听到的是柳湘莲辩解说自己并非玩物丧志,这便正中圈套——无论你辩的多好,反正叫你惹的一身骚!
柳湘莲似个学塾先生,极有耐心,继续分说道:“圣贤的话自是极有道理的——玩弄人心便会丧失德行,玩弄器物就会丧失志向。”
因为没读过书,听不大明白,凤姐一字一句听的更为仔细,觉得这“玩弄人心”四字分明是在内涵她。否则,为何他在说这四字时特意加重语气,还用饱含深意的眼神儿瞧自己呢?
柳湘莲顿了顿,又含笑说道:“但是,圣贤亦有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凤姐深悔招惹对方,自己和他谈什么书!不正中了对方的奸计了吗?
她不甘心放弃,挺了挺饱满的胸脯,走到柳湘莲身前,逼近问道:“难道二郎觉得‘玩物丧志’这话说的不对?”
“玩物一定丧志吗?”柳湘莲不答反问,目光从那张如花似玉的精致面容下移至高耸处,转瞬即离,又环视众人,自问自答:“其实不然。就比如这出《霸王别姬》,有的人只看到虞姬舞姿美妙,却不知这戏里是有大学问的。”
“戏里还有大学问?那倒要请二郎说道说道。”凤姐紧追不舍,倒要看看他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面对凤姐的逼近,柳湘莲微笑相迎,像是老师为学生讲解,耐心说道:“观看此戏,当细思项羽为何而败,又当思如何方能避免败局!这便涉及治国理政、军事谋略、识人用人等诸多方面。哪一点儿拎出来不是大学问?”
他盯着凤姐问道:“凤姐姐以为如何?”
迎着少年淡然清冽的目光,凤姐竟不自觉的后退,心头又羞又怒。
自从嫁入贾家,她还从没遇到这等失利败北之时!要是贾母等人不在,她倒是有好多话可说,一定怼的柳二郎哑口无言!
但当着长辈们的面却说不得,否则就显得太过“泼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众人见凤姐吃瘪,无计“报复”,这可着实罕见,也觉得分外好笑——一向言辞锋利、辩才无双的凤辣子,竟被柳二郎用“掉书袋”的方式砸晕了,可见一物降一物。
这位柳二郎读书怎样且不说,性子也是不肯吃亏的,还牙尖嘴利!
贾母越发喜欢这个失而复得的外孙,笑说道:“难得二郎能想这么多,这可比死读书要更胜一筹。”
贾母发话,凤姐虽不甘心,也不得不趁机收起攻势,走过去为贾母添茶。
柳湘莲端起案几上的茶盏,轻轻啜饮几口,满口馨香,果然不俗。
宝玉等待许久,终于找到插嘴的空档,不满的嘟囔道:“今儿好好的高兴日子,凤姐姐偏要做先生!你又不识字,怎好乱考较的!引的人说出这些庸俗旧套,真是无趣!”
这话说的凤姐很是有些羞惭,但也不好同宝玉计较,干脆摆摆手,唉声叹气道:“罢了、罢了,宝兄弟还不许我求知上进呢!”
这下说的众人又笑了。
贾母看看宝玉,又瞧瞧柳湘莲,忽然想到什么,便问道:“家中可曾延请明师?要是没有,不如来我家家塾?到时让宝玉同你一起进学!”
宝玉听到贾母要他去读书,不禁又愁又喜。愁的自然是不想读书,去了学堂,以后还怎么陪林妹妹玩儿?喜的是如果真能和柳二郎这等人物朝夕相处,又是何等快哉乐事?
一时间又抗拒又期盼,也不知到底是该出言阻止还是该赞同,心中万分纠结。
贾母的话落在柳湘莲耳朵里就完全是惊吓了——谁还不知你贾家义塾是怎么回事儿!
乌烟瘴气,烧饼乱贴。也无名师宿儒坐镇,贾代儒七老八十连个举人也不是,.nsho说什么管教甚严,分明一无可取!若不是为了那几两碎银的补贴,学生少说得跑掉一大半!
不信邪的,看看薛蟠进京后的变化便一目了然——“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柳湘莲急忙躬身婉谢:“多谢老祖宗美意!今秋武举乡试在即,孙儿着实没时间去学堂听讲。”
武举乡试?这下众人看他的眼光又变了。
准备参加武举乡试,意味着他已通过了童试,是个武生了。
这份“功名”在一门二公的贾家面前微不足道,可这是实打实考下来的。
谁不知武举的难度与文举相比不值一提?由武生再得武举人、武进士大有希望!
朝廷重文轻武不假,但如今边患不绝,武将地位愈来愈重,从军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贾家年轻一辈,也只贾琏身上挂着个有名无实的“同知”,还是花钱捐的。其他人除了祖传的爵位,全是白身,都在吃祖宗留下的老本儿!
柳湘莲不能入府读书,贾母略觉遗憾,嘱咐道:“既如此便罢了。以后若是遇到难处,不妨过来找琏哥儿。军队里面,咱们家还是能说上话的。”
柳湘莲连连感谢,贾家可是太能说上话了,开国八公你家占俩,再加上亲朋故旧,何等可怖!幸亏子孙都是废物,没有能挑大梁的,不然皇帝都不放心!
陪着贾母闲聊一阵,柳湘莲也不能免俗,奉承了几句。
贾母很高兴,许久方才让他退了,命宝玉亲自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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