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母女俩都不信他的话,目光狐疑。
薛蟠急眼道:“爱信不信!等我过生日的时候,是真是假你们就知道了!整日待在内宅,你们哪里知道霸王戏眼下火成什么样儿!好看煞了!一般人很难请到的!”
“谁说不信你了?就急成这样!你没事儿就好。”薛姨妈忙安抚道。
她倒不是信了儿子的鬼话,而是猜测应该没有大麻烦,否则不可能这么淡定。
宝钗却始终不信,疑心大盛——那几个小厮分明是被揍惨了,哪儿有这样“切磋”的?
于是柳眉蹙起,杏眸含威,细致盘问。
薛蟠起先还胡乱应付,结果越说漏洞越多,最后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妹妹别问了!我说还不行么!”
薛蟠无可奈何,甩了个白眼儿给妹子,嘟嘟囔囔说道。
他本不想说的,担心他妈以后为这事儿唠叨他,可是被问得太过心烦,干脆摆烂吧。
于是吞吞吐吐地交代了大幅删减更改后的故事,说的稀里糊涂,乱七八糟。
好在薛姨妈母女都熟悉他的秉性,听过之后捋了个大概:
一是冯渊的案子已了,二是有人想借命案算计贾雨村,三是香菱的身份存在隐患。
这一趟听下来,母女俩的心情可真是过山车一样,时高时低,起伏不断,酸爽到极致!
听到冯案已了,早已得知此事的薛姨妈心下更为欢喜,又埋怨柳二郎多事儿。她之所以不告诉薛蟠,就是怕他自以为有了倚仗,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谁要你柳二郎来无事献殷勤!
待听到有人想借命案对贾雨村发难,恐会连累薛蟠,薛姨妈大惊失色,心忧如焚。涉及人命,如果真被皇帝过问,薛蟠还能跑得了?又感慨官场险果真恶至极,自家竟要受池鱼之殃?
香菱她本不在意,无非觉得这丫头命苦罢了,世道如此,也不算什么。可一听买香菱竟要与拐子同罪,作婢女竟是“逼良为婢”,不仅薛姨妈愣住了,宝钗也呆住了。
她们不认为这项罪名能撼动薛家,可是坏人名声呀!宝钗尚未出阁呢!要是传了出去,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她们也不免想到,倘若案发将会有何等后果,随即不寒而栗。
家里有男人和没男人是截然不同两码事儿,哪怕薛蟠是个白痴也比没有的好!
没了薛蟠,薛家便是绝户,娘俩以后能倚靠谁?贾家、王家再亲近也都是外人!
薛姨妈本不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否则薛蟠不会被骄纵成这般模样,想到薛家将来可能的惨景,只觉浑身冰凉,已开始想让贾、王两家出手相救了。
薛宝钗聪慧无双,最有急智,那次偷听了荣府丫头的私密话,躲避不及被发现后,转念便“嫁祸”给林黛玉。可她毕竟是闺阁弱女,不懂官场险恶,也没读过刑律,只感到事态严重,特别是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由的心慌意乱……
薛蟠说完之后,终于泄掉了堵塞在胸口的郁闷之气,大感舒畅,柳湘莲带来恐惧早丢到九霄云外了。又想到后日便能欣赏琪官亲自登台,竟得意洋洋,傻笑傻乐,浑然不顾母女二人惨然哀戚之状。
薛姨妈和宝钗五内俱焚,惶然忧惧,不知何以应对,却见薛蟠浑不在意,倍感绝望。娘俩一腔悲情无处发泄,眼中含泪,再也绷不住,抱头痛哭,呜咽不止,一时风雨交加,天昏地暗。
薛蟠不明所以,以为她们母女是为他被打的事儿担心,急忙辩白道:“妈妈哭什么?妹妹你又哭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没事儿吗?真的没挨打!你们别不信啊!”
不听还好,一听这等混账话,薛姨妈崩溃痛哭,哭天喊地道:“老天爷啊!你睁眼瞧瞧吧!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这孽障为什么不一刀给我个痛快,也不枉母子好了一场的情分!”
薛宝钗无语凝噎,暗自垂泪。她本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薄性子,这时却感到前途渺茫,悲伤委屈至极。心里明明还有许多疑问,都懒得再问了。
母女俩一直为薛蟠的案子担惊受怕,忐忑不安,负面情绪混杂在一起,酝酿发酵,淤塞半载,今日终于彻底爆发,难以遏制。
薛蟠被哭的傻眼了,茫然不解,不知如何是好。自问也是堂堂男儿,胯下带把儿,此情此景,情可以堪!
试着哄了哄老母,结果不是骂他“孽障”就是“挨千刀的”,又凑过去劝说妹妹,更全然是无用,端庄淑女掩面而泣,早哭成泪人。
百般劝慰,全无效果,薛蟠急得在房间里绕来绕去,几欲成狂。想来想去,终究是自己造的罪孽,他忍不住滚下泪来,悲泣说道:“都怪我!为我一个,让你们娘儿俩天天操心!害你们为我伤心落泪,真真连个畜生也不如!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罢,薛蟠狠狠一跺脚,面目狰狞扭曲,朝外面嘶声大吼:“来人!摆长凳!拿大棍!”
声如霹雳,豁然炸响,满梨香院的人都听到了,无不震惊。
众奴仆虽不解其意,也不敢丝毫耽搁,手脚麻利的在屋外摆好了长凳,架了大棍。
“妈妈妹妹别哭了,今儿要不让你们解气,就打死我吧!”
薛蟠双膝跪地,“砰砰砰”磕了几个头,霍然站起,利索地扯开腰带,扯掉长袍直接摔在地上,英雄就义般阔步走了出去,往长凳上一趴,大手一挥,高声喝令道:“打!给老子狠狠打!太太姑娘不说停就不准停!打死也不能停!”
薛家众奴仆围在四周,聚成一圈儿,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表演,全都鸦雀无声,倍觉好笑又不敢笑。暗道,真是奇了怪了,有主子打奴才的,也有主子打主子的,还听说过不要命的奴才造主子的反。可就没听过主子打自个儿的!咱家大爷莫不是在外面玩累了,回来拿大伙儿消遣?
众奴仆只管围观,没人肯动手——万一打得不满意,岂不惹祸上身?
见他们久久没有动静,薛蟠不耐烦,指着两人道:“你!你!你二人长得最壮,速速开打!再敢耽搁,你们全家发卖!”
大任天降,被选中的两人对视一眼,都无声苦笑,俱感无奈。
没点名尚可推脱,点了名还敢不听话,薛大爷真会卖人的!
他们只得领命,走上前去拿起大棍,你一下、我一下的轮番打起来,小心谨慎地控制力道,根本不敢用力。嘴里不断大声吆喝,“嘿嘿”“哈哈”的,好似拼了老命。
疼痛袭来,薛蟠咬紧牙关忍耐,这次下了狠心要让母亲和妹妹谅解自己。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他面容扭曲,发狠喝骂:“用力!都他娘没吃饭么!今儿不把老子打爽了,你们全家都发卖!老子说到做到!”
俩奴仆无奈,只得稍微添些力气,动作更加夸张,但终究不敢真用力,免得伤了他。
薛蟠这辈子哪儿挨过板子?并不知挨板子是何体验,分辨不出真假,也顾不得去细想奴才是否在搞鬼,只是一味大呼喝骂:“用力!”“你他娘的使点儿劲儿啊!”“别像个娘们!老子瞧不起你!”……
梨香院里热闹喧嚣,这番动静早就传了出去,惊动了荣国府上下。
贾母、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忙派了丫鬟来探问情况。
自家客居于此,寄人篱下,多有不便,蟠儿的混账之举要是传出去,岂不丢脸?
薛姨妈娘俩不敢再由着薛蟠胡闹,w.nshu.o互相劝慰着擦了泪,先命人去叫薛蟠收了神通,而后才让莺儿出去转告前来问讯的荣府下人,只说自己一时生气打了薛蟠几板子,别的事儿全不提,混过去再说……
等母子三人心情平复,重新坐到一起时,早过了晚饭时间。
饭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色香味俱全,母女俩却全都没胃口,懒得动筷。
薛蟠可不管,狼吞虎咽地进食,今日折腾的不轻,可把他累坏了饿惨了。
饭毕,上茶。
宝钗已经镇定下来,烦心亦无用,最好的办法是尽早处置,于是细细盘问。
薛蟠无奈,只得再详细的讲述一遍,这回多了几分真实。
宝钗蹙眉寻思,分析此中蹊跷。
在她看来,这位柳二郎的话或许有夸大之处,但不似完全说谎,他定知道些内情!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而告知哥哥,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若说示好,偏偏出手打了哥哥,丝毫不留情面。
薛蟠虽满口子否认,坚决不承认挨了打,娘俩早确定了——不挨打他不会这么老实,而且说话时明显畏惧那位柳二郎,这可难得一见。
若说威胁,也只是嘱咐要保密,没提别的要求,并不算什么。
思之不解,宝钗越发疑惑,心里更添烦乱。
等薛蟠回了自己屋里,母女俩商议一番,决定先将此事写信告知舅舅王子腾,听听他的意见。
贾府就先不告诉了,借住于此已添了麻烦,倘若又生出事端,恐遭人厌弃,彼此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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