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贸易、丰饶、锤炼、妒忌、贪恋、睿智、辉煌、狩猎、杀戮、雷霆。这个世界被众人草率地称作十二岛,但其实能够直接到达的只有十一个,第十二个岛叫做永眠,通往它的路径相对复杂。十二个岛分别归于奥林帕斯十二神,看似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也不对,波塞冬没有任何岛屿,他掌管无尽海域。主人不在十二神之列的也是安眠之岛,管辖它的是哈迪斯。
十二个岛屿里,荷马还有两座从没踏足。除了宙斯以及奥林帕斯山(听说是这样)所存在的雷霆之岛,另一个就是安眠之岛。如果奥林帕斯山果真如传闻所说,是众神的政治中心,那么这个岛的守备森严,地点隐秘不可随便进入,是很好理解。更吸引荷马的是,据说雷霆之岛还存在着“科技”。火神淮菲斯托斯虽然在锤炼岛掌管这个世界一切的技术,但是所谓“技术”是把石头磨成石斧,还是用燃料带动活塞,甚至朗诵羊皮纸卷轴让天降蝗虫,可能都是由雷霆岛“定义”的。所以等到时机成熟,荷马一定会想办法进入雷霆之岛(阿喀琉斯也曾经是这些办法中的一部分),他也坚信这个岛的港口必然会对他开放。但至于永眠之岛,从现行的史诗逻辑上看,荷马是无论如何不能到达的。
永眠之岛的居民只有亡魂,据说它的面积非常大。可能比剩下十一个岛的总和还要多得多,因为无论是哪个岛的人死去之后都要去那里定居。不过,这是十二岛居民们的想法,荷马并不相信。因为人会不停地生、不停地死,照这个说法,永眠岛就是只进不出,为了弥补不断增长的居住人口,哈迪斯需要号召全冥界的劳动力围海造田才行。所以荷马觉得冥界一定另有蹊跷,但是究竟为何,他没有机会研究。
冥界不让他进入,他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亡魂,虽然他会死亡。
这件事情,荷马花了很久才理解。
荷马其实不仅仅会死亡,而且非常容易死亡。
在他刚开始游历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对这里的地理、环境、运作法则、人情世故一概不懂,身边也没有伊阿宋的协助。
强盗可以用短剑捅破他的肚子,然后拧动一下方便拔出;或者用斧头,第一下劈断肩胛骨,如果没有当时晕倒,第二下会斩脖子;这些都好过用绳索勒到窒息的。
还有野兽:常见的、合理的、饥饿的猛兽,以及那些不合常理的。比如鹰身女妖、蝎尾狮、很多头的巨蟒。它们其实差别不大,猛兽袭击猎物大多会找最有效率的致死方式。
在岛上的城镇,情况会好一些,但是突发的街头暴乱,或者为了得到一块点心而使用毒药的频率都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文明社会。所以千万不要卷入纷争,不能被拘禁,那样死前要经受折磨。
荷马不怕死亡,他怕死前的疼痛,无论死多少次也不能习惯。好在今非昔比,荷马已经越来越懂门道,也越来越小心,行走在这个世界,能威胁到他生命的事情变少了,反倒是他常常威胁别人的安全。
但是他还是偶尔需要去死,比如现在。
荷马端详着玻璃瓶里最后一点咖啡色的液体。阿斯克勒庇俄斯,这个冗长的名字就是这种药剂的发明者。荷马对“发明”这个词颇有异议,因为这个药剂其实就是戈耳工女妖的血液,原汁原味。阿斯克勒庇俄斯最多是发现了它,不,连发现也不是,雅典娜把这种药品直接交给了他,他充其量就是一个销售。所以,若是阿斯克勒庇俄斯被后世尊为医神与这个药剂有半点因果,那荷马真想严肃地改写一下。
简单地说,这个药水是戈耳工的静脉血,作用是致死。大部分人拿它来谋财害命,而荷马则看重它致死之外没有痛苦的副总用。这药荷马囤积了一箱子,因为他知道可能很快要断货了。这个药剂还有个姐妹产品,是戈耳工的动脉血,作用正相反:起死回生,所以因为哈迪斯的抗议后来成了禁药,不久的将来阿斯克勒庇俄斯也会因为销售禁药的罪名被诛杀。荷马不喜欢阿斯克勒庇俄斯,所以按照以前的版本,念下了史诗,一艘货船上的船猫听取了它,散播到它接触的每一个岛屿。
阿斯克勒庇俄斯本来无足轻重,但是因为他的死,会引发宙斯和阿波罗的纠纷,这让荷马嗅到了一些作乱的契机,所以此后他常注意夜晚的星空。
这个世界的星空,可不是考验你联想力的,比如看见几个亮点要硬分出狮子、老虎。如果你要找白羊座,它是一目了然的:天上的星光以至少四级灰度的层次,严丝合缝地描绘出一只绵羊的样子,天气好的时候。羊角的纹理都能看出来。
荷马找的是蛇夫座,在阿斯克勒庇俄斯死前蛇夫座是不会出现的,这是这个史诗逻辑下的必然。等着不知道多久,蛇夫座迟迟没有升空,荷马便把这件事渐渐搁置在一边。直到今天他才发现戈耳工静脉血的储备已经见底,他必须抽空好好研究星座,倘若阿斯克勒庇俄斯还健在——他为什么还健在?——得赶紧再补充一些,否则就只能冒着牺牲伊阿宋的风险直接从戈耳工身上抽取了。
“伊阿宋!”荷马呼唤他忠实的帮手。
“需要我做什么?”
“你立刻回安居之岛等我。”
“明白了。真是没办法,每次都这样,你只要去那里我就一点忙都帮不上。”
“不是你的错,谁也帮不上。”
“但我今天确实犯错了。”伊阿宋一直在为今天被美狄亚算计的事而自责。这一点荷马看在眼里,但是不想谈及。
“那两个人的底细我们都不清楚。如果你遇上了对付不了对手,你没受伤就是我们赚了。”
“所以这还是我的错误,那个女人,不是我对付不了的对手。”
这话让荷马又有不好的预感。
眼前的伊阿宋,魁梧结实,有良好的耐力,时刻保持着警惕,会在第一时间抽出背后的斧头,清除对荷马造成威胁的来源。伊阿宋是渐渐变成这个样子的。
在原本的逻辑下,荷马初见的伊阿宋还是一个精瘦的、目光阴郁的青年,在居所之岛的旅栈前兜售自己尴尬的出身,和廉价的壮志。
“或许改变他的宿命契机没有选择对。”
这个念头如今越来越多的萦绕在荷马的脑海里,一个憨厚忠诚的伊阿宋固然可靠,但也许在这个世界游走,需要更多的是残忍和决断,哪怕会附加一些背叛。所以,阿喀琉斯是不一样的,那时的阿喀琉斯已经抛弃了荣誉,也不抱任何希望,转化成了一种不择手段的强大。荷马记得阿喀琉斯交谈时抬头向天,双眼空洞,不聚焦任何目标。也记得下一分钟,当他发现你有他需有求于你时,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承诺可以拿任何代价交换,包括放弃人生自由当做一个奴隶。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依然没有任何聚焦,无论下跪还是做一个奴隶,卑微已经彻底对他没有意义,所以他能随时扔出卑微给任何人。荷马就从这卑微里领悟了阿喀琉斯的强大,这个强大比阿喀琉斯除了脚踝刀枪不入的传说更有价值。所以荷马想争取一下。
“只是看到她的时候,我分心了。我有一种……”伊阿宋的声音打断荷马的回想。
“伊阿宋!”荷马赶紧阻止对方的话头,他完全不想跟他谈美狄亚,“先回安居之岛,回到我们的小木屋,好好休息,就躺在你的金羊毛上,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找你的时候。我们绝对有很多棘手的事情要干。我需要你养精蓄锐!”
伊阿宋忍住了后续的疑问。这反而让荷马更加忐忑,这种处理方式属于另一个伊阿宋,无论他这段时间多么在心里抱怨自己培养的伊阿宋失败,但这毕竟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使唤的英雄,他绝对要避免伊阿宋再和美狄亚碰面,避免这个逻辑再被链接上。
要做的事情太多,多想无益,首先喝下这一口毒药。
戈耳工是奇妙的生物,各种传说里都有她们的份儿,她们长得千奇百怪,血液却意外地没有什么异味,只让人睡意朦胧,凡人对这种睡意唯恐避之不及,因为它印证着那句俗语,“睡是死的兄弟”。可是死对荷马而言,只是一个港口。一个云淡风轻的港口。
眼皮愈发重,四肢也懒懒地舒展,服药已有多久?这个世界的时间流失缺乏规律,荷马想强行按照自己原先的度量概念计算,可是该怎么算呢?
时间该怎么算呢?他来这个世界有多久了?三年、十年、还是一瞬?
他初见的屋舍正在打桩,而今也不过在葺草,可他也见过河流干涸改道;他在酒馆熟稔的酒保总是念叨着工钱迟迟未领,却又见证过村口婴儿直至垂老病死。他试验过用太阳的起落来计数,但这里的太阳不过是赫利俄斯驾着马车闪耀着穿过天际,他想过依据四季更迭辨别年月,但四季,四季居然是哈迪斯送老婆回娘家。
多久?多久?多久前第一次在阿格龙河港口醒来。
那一天,他闻得到河水茉莉般的浓香。
该怎么形容卡戎呢?卡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第一张面孔,某个角度说,是他有生以来记住的第一张面孔。他也再没有见过比卡戎更假的面孔。
卡戎难看吗?可能一点也不,但是他的五官,包括两条眉毛,应该说包括每一条脸部的肌肉,都没有同时放在松弛的状态上过。他一直在做表情、一直在做夸张的表情。他用一个喜剧演员般操控面容的特技,极尽能事地放大每一个理所当然的喜怒哀乐,因此,你也再读不透他的任何喜怒哀乐。
“你终于醒过来啦,荷马先生,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那第一天,卡戎用喜极而泣的表情说,双手也搓在一起。
“你叫我荷马?哪个荷马?”
“伟大的作家、诗人。为我们创作史诗篇章的荷马。”卡戎用无限崇拜的表情说。
“那是个瞎子,我不叫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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