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我熄灭了今天下午的第三支烟,对着旁边的牛叔说道。
牛叔每次都会把身后的草堆弄成一团,就像一个沙发,然后慵懒地靠在上面。此时听见我说的话,转过头也熄灭了烟对我说:
“不再等等了?”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抖了抖有些发麻的双腿对着他说道:
“不等了,天都快黑了,嫂子还在家等着你回家吃饭呢。”
牛叔用力一撑,坐了起来,我看出了他眼里的担忧,笑了笑说道:
“怎么,怕我走了没人跟你躺谷坪了?”
牛叔的担忧被我的语气缓解了些,虽然还是担心,却也明白我的意思,我把无聊时用来拨草的拐杖还给了他,他接过利索地站了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杂草一边说道:
“今天不去我家吃饭了?”
“不去了,都快去成我家了。”
“行了,明天见!”
我没等他多言,便一路蹦蹦跳跳轻车熟路的下了谷坪。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有些晃神,明天就是阿姊说的最后一天。
这样的日子里,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去等待,我觉得这是我生活里唯一还和阿姊关联的事情,让孤独的日子,有了唯一的期望。
所以她是否会回来?这个问题压在我的心上,即沉重,又激动,也害怕。
当然,还有牛叔,我俩差了二三十岁,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有些能让自己烦恼的理由,至少我觉得像牛叔这样的人,不该再有烦恼了。
又或者,也许他只是太孤独了。但不管怎样,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从某个意义上,我想我也算是他唯一的朋友吧。至少是稻草坪上唯一的朋友。
我闭上眼睛,屋外临近冬天的凉风呼啸吹着,时不时拍打着门窗。
第二天,我比平常早了两三个小时来到谷坪上,爬上小坡,却看见一个身影已经坐在了那,我走近一看,意料之中。
“来,吃吧,边吃边等,今晚不回家吃饭了。”
牛叔一边嚼着肉一边手指着身旁一大袋卤肉有些吐字不清的说道,指完还不忘抹了抹裤子,抓起另一边一瓶村里的土窑酒。
我没客气,整了整身后的草堆便一屁股坐下,拿起土窑酒就准备喝。牛叔一看赶忙拦下,又从身边抽出了一个袋子,里面放着几瓶啤酒,对着我说道:
“别,你喝这个。”
“我怎么就不能喝这个了?”
我有些不服气,我觉得我长大了,而长大在村里的一个象征就是——允许买土窑酒喝。而在牛叔这里,我似乎还一直是个小孩子。
“怎么了小兔崽子?还给你脸了?”
在牛叔的故作严肃下,我只好作罢,从袋子里抽出了两瓶啤酒。
两道身影就这样在下午的谷坪上,远远的望着村头,喝酒吃肉聊天,颇有梁山好汉的感觉。只有我们彼此知道,我只是在掩饰心里的紧张和慌乱,而牛叔是在掩饰心里的担忧。
他比我年长这么多,自然知道这么一种可能。
那天晚上,谷坪上第一次燃起了篝火,直到村长来把烂醉如泥的我俩叫回家。
我没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只记得我一直在想,阿姊会不会像爸妈一样,就这样消失在了大山的另一边。
那天后,我恍惚了好一段时间,最终决定——我要去找她!
在我好些了之后,牛叔来找了我,他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我跟他说了我的决定,他只眯着眼抽着烟,等到了第二根烟熄灭,才开口:
“你怎么去?”
“把房子和地卖了,换一辆破车,开车去。”
牛叔听了一笑:
“就你这屋子和地,能换辆车?再说了,你除了考驾照的时候,还摸过车吗?”
我没说话,确实,我只有考那个小本本的时候才开过车,在我成年后不久,姐姐便寄来了一笔钱,叫我去县里考驾照,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去到县里,为此还在县里待了一阵。我并不清楚为什么姐姐要让我学开车,甚至在姐姐跟我提起时,我才知道,原来开车也需要一个证。
不过姐姐却一本正经的在信里说到,男人不管怎样,都一定要会开车,也要有一辆自己的车!
在那后不久,她便没了消息。我想也有可能阿姊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需要一样交通工具,去找她。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又或许这就是姐弟之间的一种默契?
“我觉得换一辆破一些的车应该能行吧?只要能上路就行,我可以慢慢开……”
我看着牛叔慢慢说道,也许是因为心虚。
显然我没考虑太多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去。
牛叔也许看出来了我眼神里的坚决,叹了口气沉思了会站起来道:
“卖房卖地需要时间,你熟悉车也需要,不然你这样子我能让你上路?再过段日子吧!”
牛叔走到大门口,似乎是怕我还不愿意,又停下来转过身语重心长的说道:
“再说了,人姑娘万一路上耽误了呢?等回家看见你兔崽子的把家给整没了,你小子就等着秃毛吧!”
在牛叔的语重心长下,我只好抱着希望等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牛叔不知道从哪弄来了辆小皮卡,我俩就村里到县里的路来回开着,不知道为什么,熟悉着车的我还有些兴奋和高兴,就好像我终于可以为她做些什么了,而不是每天只能在谷坪上乏味的等待。
生活好像就这样有了些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活力,我想牛叔也是,不然光凭兜风喝酒当当车教练这样的事,我觉得倒也不至于让他心情看上去好这么多。
终于有一天,牛叔没有像往常一样接我去练车,而是把一辆破旧不堪的小车停在了我家门口,看着我笑。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台老爷车,倒是与想象中的差不多。牛叔带着我围着车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自豪得说道:
“这辆车的外壳是县里一家报废厂的,不过里面的零件和发动机都是你牛叔我托人换的,虽然不是新的,但肯定够折腾!”
我一边点头一边凑近了观察着这辆车,我从来没敢想有一天居然能有辆自己的车。我一边透着车窗看着车内景,一边用手抚摸着车身,嘴里不忘缓缓说道:
“牛叔……你这样不怕被嫂子发现?记得你女儿也快结婚了吧?”
诚然,虽然我并不清楚那些零件的价值,但我也知道,发动机一定需要不少钱。
“这玩意能值几个钱?”
牛叔不以为然,笑着回答道,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头,靠着车头,摸出了只烟,点上火之后又问道:
“别想这么多了,什么时候走?”
此时我已经打开车门坐在了驾驶位上摸着这辆陌生汽车的方向盘。村里这个时候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些风沙裹着树叶时不时的在路上转着圈。
“今天。”
说罢,我关上了车门,尝试启动了一下发动机。我的身体有些颤抖,只想马上出发。
……
下午,把家里收拾了一下,我把姐姐的一堆信封整齐的堆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接下来是与牛叔的告别,与牛叔的告别很简单。
他意外的塞了一笔钱给我,说是房子和地卖掉的钱。我看着手里的钱,很感动,却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我知道牛叔的性子,只是用有些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后来我才知道,那样的房子和地根本没人要,即便有,也卖不了这么多钱。是牛叔死皮赖脸说服了自己的老婆,把房子买来做仓库,地用来养鸡。
我很感谢他,不过那时候我们却没有这么矫情。
临了,走出了几米远的他回头问了一句:
“还会回来吗?”
我没回复,只摆手做了个走吧的手势,这种情绪让我很不是滋味。
接下来还有一个人需要道别。
我从那一沓新旧不一的钱里抽出了一小部分,走向了对门阿婆的家里——阿婆正在房屋旁打理着她的菜地。自从姐姐走后,我见阿婆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阿婆出门的次数也愈来愈少。
思绪间,我来到了阿婆的面前,阿婆身形很瘦小,年纪这么大了,却也不驼背。她的耳朵早已经不是很好,直到转身时才发觉蹲在菜地沿边看着她的我。阿婆起初是惊讶,后来是惊喜,在我说明来意后又有些担心。以前我偶尔来找阿婆聊天的时候,也会跟她聊起姐姐的事,所以她也知晓一些。
阿婆把菜放在地上,苍老的两只手快速地做着一些古怪的手语,手上还沾着一些泥没来得及拍干净。
我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能完全看懂她手语的人之一,阿姊也算在其中之一。
我看着面前的阿婆,嘴不断地呢喃着,却无法发出声音,在她不屈不挠的坚持下,我只得坐进屋里等待。趁着阿婆进灶上的间隙,把钱放进了她睡觉的旧被褥里,随后倚坐在了大门口望着村子里的天空。阿婆以为我跑了,还急忙出来看了一眼,确认我还在后,才又回头去弄自己的东西。
天有些冷,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周围的影子都在被慢慢拉长。
就在我快倚着门睡着的时候,阿婆苍老有力的手抓了过来,我只觉得肩膀一紧,回头才发现,阿婆这一顿忙乎的结果,是用老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面饼,看样子足足十个有余,她还从老旧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块红布,只是褪色严重,已经变成了淡红,不过并不影响岁月散发出来的沉重。
我没想到是,阿婆居然从里面拿出来了一只玉手镯。
在这个穷乡僻野,一个曾靠村里救济的老人,一个过得如此贫困节俭的老人,居然还保留着一只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玉手镯……
我本决意拒绝,奈何阿婆比我更倔,我看着年事已高的她情绪如此激动有些害怕,只好收下。
阿婆见我收下后平静了些,我轻轻地抱了抱阿婆,静默了几秒。随后转身离开,没敢回头。
我不敢想象我回头时将会看见的那双眼睛,那双深邃苍老的眼瞳,和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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