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过后,我满心充满了期待。可是娘的脸上写满了担心。
有一天,娘莫名其妙地要让我带她到舅舅的那个坟地里去看看。
我不明白,现在不是上坟的日子,娘为什么要去看舅舅的坟。但是我知道,舅舅活着的时候,娘除了我们这些儿女和我的亲姨外,最亲的亲人就是舅舅了。所以没有再问什么,第二天就陪着娘上路了。
亲娘的老家在阜城县漫河乡信乡村。这信乡村,是我这一生中去过的次数最多的村子了,很小的时候,是娘抱着去,再大点是二哥领着去,再后来就是我领着两个妹妹去。现在,我是用自行车驮着娘去的。沿着景阜大公路穿过漫河大街,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马庄了,过了马庄西边的大土坑,就是我亲娘的老家了。亲娘很快就能看到生她养她的信乡村了。
来到了,我们终于来到了亲舅舅的大门前。门还是原来的大门,黑色的漆全都脱落了,发黄的木头有了很多的裂纹,门的上面有许多的尘土。门紧紧地关着的,一把铁锁锁住了这个门,锁也是我熟悉的亲舅舅经常开的那把锁。院子里紧挨着西墙头的那棵大枣树还在,枣树的叶子,有些枯黄,稀稀拉拉的,从墙头的上面伸出来。两间北房和两间西房还在,我在外面看到,那房顶的土已经塌陷下去了。院子南北有两间房那么长,东西有一间房宽,说是院子,其实那形状就像是一个过道。院子虽小,舅舅在的时候,充满了生气和欢乐。现在这个院子空空的,我从门缝里看到这个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对亲娘老家的历史,我知道的并不多。对外祖父,我生来就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小时候,我见过外祖母,可是外祖母也许离我太遥远了,现在我已记不得外祖母的模样,只是在印像中有一点外祖母的轮廓。我只记得外祖母穿一件紫红色的小袄,满头白发,慈祥地笑着,用她那干瘦的手抱我,用她那干瘪的嘴唇在这个院子里亲我。只记得外祖母拄着拐仗,提着一个小包裹,从七八里以外的地方,走进我的家,看我的娘,看我这个小外孙。只记得,在我们村子的北头,我拉着外祖母的手,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跳。外祖母一边牵着我的小手,一边摸着我的小脑袋,满脸皱纹的脸上挂着笑。外祖母笑的时候,干瘦的嘴撇向一边。
外祖母、外祖父一辈子养活了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外祖母的另一个女儿,是嫁在离我们家四五里地的一个小村子小王庄,那是我亲娘的唯一的姐,我唯一的亲娘姨。外祖母、外祖父三个儿子一个是大舅,当八路军死在了外面,一个是二舅,中大闪风死去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舅舅叫王西山的。
那时候,我常到舅舅的这个家。舅舅常给我好东西吃。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舅舅给我的大山芋,舅舅家种的大山芋,是红穰的,又大又甜,熟透的山芋,说是红穰,实际是紫里透红,腾腾地冒着热气,叫人一看就眼馋。我总也吃不够。
所以每次去舅舅家,舅舅就会把那大山芋在炉子上烤得香味扑鼻,然后拿到我的跟前逗我:“外甥,哎呀呀,这大山芋真香啊,你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可吃了。”舅舅猫着腰,围着我一圈圈地跑,一边跑一边笑眯眯地举着烤好的大山芋,掰开来,露出那紫红的穰,让那浓浓的香味和滚滚的热气直扑我的脸。
我的手伸出去,他却把那大山芋放到自己的嘴边,还把两个嘴片子弄得叭叭地响,一直逗得我嘴里的涎水流到衣服上,才会把那山芋递给我。
我更喜欢吃舅舅家的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的小枣。那小枣香甜甜的,脆生生的。那年八月十五,我跟着娘,到舅舅那窄小的院里去拾枣。舅舅在又破又矮的那两间北房和两间东房上来回地跳着,围着那棵枣树,打着圈地挥舞着长长的棍子,乱喊乱打。一棍子下去,红红的小枣,哗啦啦地往地下掉,往我的头上砸,往我的脖子里钻,砸得我在地下像个小老鼠似的,吱吱叫着满地抓,满地爬。看着我吱吱乱叫着在地上爬的样子,舅舅站在房顶上,拤着腰大笑,跳起脚来,更加拼命地抡着棍子,打着树上的枣,而且专门让那些枣往我爬的地方落。我吱吱呀呀的叫声也就更响亮。
舅舅因为家里过得穷,一直也没娶上媳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舅舅心里太难受,老抽烟,舅舅抽的是自己种的土烟叶。晚上钻进被窝里,他总得抓一大把烟叶,半倚着墙,卷上两根,巴嗒巴嗒地抽上一阵子,才能把上半个身子安稳地放进被窝里,蒙上头,安心地做自己的好梦。因为抽烟太多,舅舅的手指熏得发黄,被子也都是烟味。舅舅因为没有儿女,见了我这个亲外甥,就更亲得不得了,总是又亲又抱的。我五岁那年,晚上,住在舅舅家。舅舅喜欢我,生生地把我往他的被子里抱,那股子烟油子味熏得我啊啊地哭着往外爬。舅舅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使劲地抱着我的小光腚。一只小猫爬到炕上来,向着我喵喵地叫。舅舅说:“外甥,别哭,别哭,你要再哭,我就把你的小鸡揪下来,喂小猫。”舅舅说着,又把那只小猫抱到跟前。吓得我再也不敢闹了,只是被舅舅被子的油味、烟味、臭屁味熏得捂着鼻子,委曲地流着泪。
舅舅有一个爱好,就是爱逮野兔爱逮鱼。
因为这爱好太过瘾,舅舅常常拿着一个大网到河边转,挎个土枪到地里溜。凉凉的深秋,舅舅在我们村北的小河边,挽着高高的裤腿,腿上脚上身上沾满了泥和水,看准河里有鱼的地方,两手抡起大网,身子猛地转一个大弯,大网飞到空中,撒开一个圆圆的大花,向水下沉去。舅舅轻轻抖了抖拉住大网的绳,一双黑黑的充满期望的眼睛看着水里的网,两只像铁一样的黑手一前一后的往怀里拽着网绳,网拉上岸,看到网里乱蹦乱跳的鱼,舅舅笑得把眼睛迷成了一条线。
烈日炎炎的夏日,舅舅在他们家的野地里,猫枪扛肩上,右手握枪托,光着脊梁,挺着被太阳晒得乌黑油亮的前胸,腆着像黑驴一样的精瘦的脸,迈动着一双长着毛的黑腿,踩着地下的土坷垃,瞪着一双细小的像我的亲娘一样执著的眼睛,向四周搜寻着他的猎物。一只野兔,在他的前面奔跑起来,他敏捷地举起枪,拉动枪栓,兔子打了个滚,就倒下了。舅舅跑过去,抓起兔子的一条腿,提起来,把它塞进身上挎着的袋子里。
逮了鱼,逮了野兔,舅舅总是送到我们家。那鱼肉、兔肉,在锅里一炖,香喷喷的,可好吃了,常吃得我满嘴流油。
我一直以为,这个舅舅,真古怪:那么爱逮鱼,那么爱逮野兔,却从来不爱吃这些好东西。后来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爱吃这些好东西,而是因为我,因为他的这个小外甥爱吃,舅舅才不爱吃的。可惜这个秘密,我知道的太晚了。
一九七五年我就要上师范了,舅舅却得了大病躺在炕上,已经不能动了。只有我的娘和姨前去照顾他。
上师范前,娘拉着我去看舅舅,我才知道舅舅就要死了。
可是那天我把自己上师范的消息告诉舅舅时,舅舅是那么高兴。舅舅吃力地挪动着他的身子,拉着我的手,微微地笑着,说:“我的外甥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实在不容易哟。你要多长进,向着好的地方奔啊。”说完这句话,舅舅费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他仅有的两元钱,双手颤抖着,塞到我的怀里,说:“这钱你拿着,到学校里,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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