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院子里那个盛水的大缸。缸里的水不多了。我就挑起水桶去担水。我不在家,这水都是二哥挑,两个妹妹挑。如今我回来了,不能再叫二哥挑,不能再叫妹妹挑。
村里吃水自古以来都是到吃水井里去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村里的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吃水井是在村后的小河边。
我挑起水桶,出了家门,走了几步,就拐向南去的一个小胡同,最南头的这家院子的南边没有墙头,我穿过他的院子,就到了村南的大坑边,顺着坑边走了几十米,就是从南往北的小河了。我拐过一个墙角,顺着这条小河,一直往北走。
河坡上,房基旁,还是从前那样栽满密密麻麻的树:枣树、榆树、柳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一棵棵,一堆堆,盘根错节,牢牢地护着河堤,护着房基。从前,我去河东上学,和那些小朋友们不愿走大路,常在这儿爬上爬下。坡上的小树不断扯着我们的衣袖。有时候衣服挂破了,有人会哭鼻子。
有一天,我的裤子也挂破了一个洞,我竟然哭得像个老娘们似的。
秃子拉着我的手劝我说:“哭什么呀,那一天,咱们去地里割草,你把手砍了那么大个血口子都不掉一滴泪,今天怎么了?”
这一劝,我却哭得更伤心了:“嗯嗯嗯,嗯嗯嗯……手破了,不要紧,还能长上,裤子破了,就再也长不上了。嗯嗯嗯,嗯嗯嗯……”
“长不上,缝上不就行了吗。没出息。”秃子说。秃子是我的朋友刘宪奇的乳名。他和我也是一个老爷爷的重孙子。秃子并不秃,长着一头像猪鬃一样粗黑的头发,个子说不上高大,但像小老虎一样壮实。
他之所以叫秃子,是因为活菩萨救过他的命。他出生的时候就断了气,他的爸爸抱着他,要去野地里埋,他的娘把他夺过来,不让抱走,哭着跪在地上,给挂在墙上的活菩萨像磕开了头。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秃子的嘴突然动了一下。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她的姐姐喊。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小腿小手能动了,身子也能动了。你说神不神,又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哇哇地哭开了,哭声还震天动地的响亮。
他之所以叫秃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亲哥哥叫和尚。我亲爱的大爷大娘要让他们的儿女,像秃子和尚一样真诚善良,也让上帝保佑他们的儿女长命百岁。秃子小我一岁,因为姓刘,大人们都叫他刘秃子,孩子们都管他叫刘司令。小时候我们光着屁股在一起玩,玩什么,到哪里玩,怎么玩,还有和别人打架的时候,怎么打,都是他说了算。不过,他总是征求我的意见,很听我的话。
有一次,我们在地里拔草让大代庄的几个孩子欺负了,秃子说:“咱们去报仇。”
我们就带上了自制的玩具木制手枪,枪里装上火药和砂子,前去对阵。虽是玩具枪,也能打出几米远。
秃子说:“记住,要往他们的脸上打。”
我说,“不行,要是打个满脸花,咱们都会被学校开除的,就往他们脚下打,把他们的狗胆吓出来。”
秃子说:“对,打脚下。”
对阵时,就在村南的大堰,大堰上有个豁口,我们站在豁口的两旁,双方离得太近了,脸对脸地骂了两句,秃子的枪就响了,在那个领头的孩子脚下,冒出一溜烟,吓得那几个孩子哇哇叫着跑掉了。
到了夏天,上学前,午休时,我们常常在这儿乘凉,动方,打扑克。
有一次动方,秃子输了,拉着我继续来,不让我去上学。
他说:“你来不来?”
我说:“不来了,快上课了。”
他说:“不来不行。”
我说:“再来上课就迟到了。”
他说:“我不管,至少再来一盘,我就这么输了,不甘心。”
我说:“就不来了。”
他推了我一把说:“不来就不行。”
我说:“说不来,就不来。你想打架吗?”说着也推了他一把。他比我小一岁,被我推倒了。从地上爬起来,呜呜地哭着跑了。
可是第二天,我们又坐在这儿,两个人玩扑克。为争一张牌,我们把那张扑克撕成了两半。扑克是我从二哥那里要来的。我一生气,抓起扑克,塞进兜里,大声地说:“不跟你玩。”一撅屁股,爬起来,就跑到家去,把扑克全部藏起来,藏到我家的草棚子里,我怕秃子找到,还在棚子里挖了一个坑,埋起来。可是没过十分钟,我又把扑克拿出来,和秃子滚到一起。
我是真的离不开秃子的,不光是白天一起玩,晚上也是要一起睡到他家的小东棚子的土坑上,睡前他总爱从被窝里爬出来,撅着屁股,偷偷地把黑黑的屁股眼子对到我的嘴上,噔地放出一个又响又臭的大屁,再回到被子里大笑,把被子踹起老高。
我也不示弱,故意装睡,闭着嘴,捏着鼻子,不出声。过了一会也憋了一个大屁,突然间从被子里快速地窜出来,稳准快地把屁股眼对到秃子的嘴上,噔地像钢炮一样放出来,熏得他捂着鼻子嗷嗷叫。
半夜里,我们会一同起来,两个小光腚,蹲在窗台上,握着水枪,哗哗地一阵扫射,然后再撤进被窝里,美美地睡去。
后来在那个窗台下,长出许多蘑菇。秃子的娘----我的印大娘知道那是我们俩的杰作,总爱笑着告诉人们说:这是狗尿苔。
后来上师范了,放假回来,我还是要搬着被子和秃子睡到一起,他睡在北屋西房南面的土炕上,我就睡在北面的那个大柜上,睡梦里回到我们的童年,还笑醒了一回。
到了雨季,这条河里灌满了水,我们常常跳到河里去游泳,在小河边上,我们喜欢用泥水造一道滑梯,光着黑不溜秋的小屁股,一个个像泥猴子一样,呼天喊地往下滑,有一次碎玻璃把我的屁股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子,我还抱着秃子咧着嘴乐呢。
到了秋季,枣树上挂满了红红的脆枣,一串串,一枝枝,常惹得我们口水欲滴,可谁也没偷吃过一个。
那个初冬,河里快结冰了,有个大人还领着我们这些娃娃们跳到河里游过一次冬泳。他就是刘洪奎。刘洪奎当过国家优秀体育教师,还和国家体委主任、共和国的元帅贺龙照过合影像,性格像个孩子一样活泼开朗。爱说爱笑,为人和善,脸上总是洋溢着含苞待放的花朵和刚刚出土的小草一样朝气蓬勃的气息。似乎我们老刘家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小叔,小叔。”他都三十多岁的大人了,喊我们十几岁的孩子叫小叔,还喊得那么亲切,那“小叔,小叔”还一声连一声地叫。
别看他年龄大,但辈份小。他的老爷爷和我的爷爷,秃子的爷爷是亲兄弟。那会儿,看着冰冷又深蓝的河水,我们好奇又胆怯,衣服脱下来,抱着小光腚,打着哆嗦。
“小叔,小叔,跳呀,勇敢点。跳下去就不冷了。”洪奎说着自己先跳下去,我们也都哇哇地叫着跳下去。
刚开始,在水里,上下牙还不停地碰,我能听到自己牙齿碰撞的响声,哒哒哒,哒哒哒,像岩石相互撞击的声音,又像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真的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洪奎奋力地向前游着,高高地挥着胳膊:“小叔们,小弟弟们,勇敢地向前冲!!!”
“冲啊,冲啊!!”我和秃子、赵成良、赵西庆、赵景余、葛风台等一大群娃娃们大叫着,勇敢地向前游。
水面上翻起大朵大朵的浪花。可爱的鱼儿看到我们这些奇怪的人儿,兴奋得在水里乱钻,有的浮上水面,有的跳起老高,有的碰到我们的脚丫,有的钻进我们的裆里。和我同岁因为小时候抽风手脚都有点残疾的赵成良竟然从裤裆里抓出了一条鱼,他高高地举着右胳膊,小鱼在他那只不太灵活的手里,张着嘴,摇着头,摆着尾。他大声地叫着:“鱼,鱼,钻进裤裆里,要吃我的小鸡,叫我捸着了。哈哈哈!!!”
人们都在大笑。这舒服又美丽的小河里,充满了笑声、叫声和击水的打闹声。
如今,这欢乐的童年,这美好的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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