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就是高考了,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
亲切的小院子,娘养的那些鸡在满院子扑拉着翅膀,不安稳地挠起一片片细细的土;可爱的小狗摇头摆尾上往身上扑;小山羊站在墙头边,伸着脖子,翘起可爱的小鼻子,向我大声地叫;娘坐在西棚子的小凳子上,往灶火里填着柴,炊烟在小西棚子的烟囱上方,轻轻缭绕,向空中升腾,香喷喷的米饭味飞得满院子都是。
娘做好饭,喊我到屋子里去洗脸,娘把脸盆放到我的跟前。我洗完脸,娘又把擦脸的手巾递到我的手中,再看着我擦脸,看着我坐到书桌前,然后又爬到床上把我的被褥一一迭平放齐。下了床,娘又挪动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端走我的洗脸盆,拿走我的手巾。娘再一瘸一拐地把饭端到我的跟前来,用体贴入微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地说:“小子,就热快吃。”娘把筷子递到我的手里。
看着娘瘸着的腿,我的思绪又勾起那段难忘的记忆:
一九七六年七月的一天,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雨停了,云散了,落日的太阳挂在的西边的树梢上。娘在院子里,一脚踩在水洼里,脚下一滑,倒在泥地上。娘扶着墙,挺直身板,咬着牙,大汗淋漓地站起来,顺着墙根,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屋里,坐到炕上,汗水把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妹妹喊来村里做赤脚医生的二大娘屋的三哥刘宪昌。三哥摸了下娘的腿,小腿已经骨折。三哥怎么也不会相信,娘摔得这么重怎么还能走进屋里。在三哥的安排下,娘来到衡水镇医院,这是有名的骨科医院。娘住院这天,正是学校放假,三哥和我二哥到学校找过我,没有找着。我和我们景县梁集乡赵庄村的同学赵金河,一起回家了。没有赶上去景县的汽车,我们坐火车到龙华下车,下车后还是没有通向我们县城的汽车。我和金河走小路,过庄稼地,步行六七十里路,回到各自的家。走进家门,屋是黑的。我点上煤油灯,看到爸爸一个人愁眉不展地躺在炕上。我说:爸爸,怎么了,我娘我妹妹我哥他们去哪了?爸爸告诉了事情的经过。
第二天,听到第一声鸡叫,我就坐了起来,洗了把脸,骑上家里的大水管的自行车去衡水。小路不熟,我走的是过阜城,通武邑,直奔衡水的大路。我在心里念着自己的娘,弯腰,弓背,蹬着大水管的木制脚踏板,奋力前行啊。
过了武邑,路上的车很少,路很宽,车子骑得飞一样快。迎面来了一辆汽车,一慌神,我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油漆路上。
汽车嘎地一声停在跟前,司机推开车门,瞪着牛一样的大眼,涨红着老虎一样凶恶的脸,喊起来:“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想找死啊!看不见车吗?要死就跳河去,别临死还找个垫背的!”
我没应声,爬起来,呆呆地坐着。司机脚踩油门,飞似地从我的身边绕过去。还好,捡了一条命。
我看了看自己摔得血淋淋的腿和胳膊,慢慢站起,试着走了几步,又甩了甩胳膊。还好,骨头一点没有伤着,伤得只是皮肉。
我扶起车子,跨上去,车子蹬不动。人没有摔出毛病,这车子的脚蹬拐子倒是摔弯了。
在这茫茫野地里,没有修车子的地方,如果找个棍子拨一下,应该也可以。可是这野地里一个小小的干棒也看不到。
路旁是一棵棵的大树。我把车子搬到一棵大柳树下,把脚蹬拐子靠在树上,屁股坐在树下绿草上,张开两只胳膊架着车子,蹬开双脚,踹着车子,咬着牙,瞪着眼,屁股顶进土里。哎呀呀,脚蹬拐子直过来了。谢天谢地,车子又可以骑了。
我再次跨上去,急急地赶路。走了一百三四十里路,终于看到衡水城了,看到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的热土,看到城里冒着的黑烟,看到城里奔跑的汽车,看到城里川流不息的人流了,也很快就要看到我的亲人了。我要再快一点,快一点走进医院,快一点看到我的亲娘啊。
再往前走,就是衡水镇医院了。这年是唐山大地震的一九七六年,因为防震,医院的楼上是不能住人的。所有的病人都在远离大楼的一大块空地上。那些支起的大棚,军绿色的,一个个,一片片,满院都是。大棚内一个个无耐的病人,躺在床上,床边挂着吊瓶,那流动的药液从吊瓶里输到他们的血管里。大棚外的地上,也躺着很多的病人。有一个人却怪怪的,他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盘腿坐地下,折了的左胳膊放在腿上,右手拿着一根嫩绿的还带着刺的鲜黄瓜大口地吃着,嘴角上滴着绿色的黄瓜汤,脸上的肉皮一抖一抖地流露出让人不可思议的快活,边吃边咧着嘴对着他的儿女们笑。
“爸爸,看你,胳膊都这样了,还笑。”
“折了好,好。”
“爸,你胡说什么?疯了?”
“不疯,真的好,这样我可以不干活了,享两天福。老天爷是看我太累了,才这样让我歇歇脚。好。”
“好什么好,是干活受累好,还是摔折了胳膊受罪好。”
“还是摔折了胳膊好。”
老头的话逗得周围的人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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